母亲是父亲在战火纷飞的年代认识的,确切地说,父亲是在淮海战役认识的母亲。那个年代战火纷飞,兵荒马乱,首先受到劫难的自然是老百姓。那时淮海战役已接近尾声,蒋家王朝眼见着江河日下,蒋家的军队穷途末路,见鸡抢鸡,见狗杀狗。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百姓不见宁日,逃难的人群遍地皆是。那一年母亲十七岁,裹挟在遭难的人群中仓皇北撤。母亲不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刚逃离家乡时,一大家子人,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在这期间,逃难的队伍曾遭到蒋军的空军部队热烈而又疯狂的轰炸。蒋介石的空军错把逃难的百姓当成了共军。因此,在那场劫难中母亲便和家人逃散了。父亲见到母亲的时候,母亲和家人逃散已有些日子了。母亲仍在盲目地寻找着她失散的亲人,当时母亲也已经三天没有吃到东西了,就在这时候,父亲发现了母亲。母亲正躲在一个破败的小村外的一片小树林里,那时的母亲早已是饥寒交迫无力行走了。时间已近傍晚,母亲原打算在这片小树林里躲过这个难挨的夜晚,如果明天还活着的话,她将继续去寻找失散的亲人。正在这时,父亲的部队来到了这片树林旁,结果父亲就发现了母亲。父亲发现母亲的那一刻,吃惊不小,母亲的眉眼使父亲想到了他的妹妹。父亲是有过妹妹的,父亲的妹妹在七岁那一年的冬天,冻死在雪壳子里。父亲的妹妹是在寻找赌博的爷爷和奶奶时走进雪地里的,当时天黑雪厚,父亲的妹妹掉进了雪壳子里。她死前是挣扎过的,周围的雪地被她那双小手抓挠得面目全非,结果她没能挣扎出来,就那么伸着一双小手一直被冻死。
于是父亲的妹妹的形象永远定格在父亲的记忆深处,不论是在夜深人静的夜晚,还是在闲暇时明媚的阳光中,父亲总要想起他的妹妹。母亲命运的改变完全因为她长的很像父亲的妹妹。父亲发现这一点以后,他长驱直入地向母亲走去。母亲在她十七岁的生涯中没见过多大世面,她本能地对挂枪的人有一种恐惧。她盯着走过来的父亲本能地哆嗦着身子,脸色因而变得苍白,毫无血色。母亲这种神色愈加像父亲死去的妹妹,父亲的妹妹死时脸色也是这样的苍白。在那一瞬,父亲恍似觉得自己走在梦中。他差一点喊出妹妹的小名——小丫。当他回了一次头,看到本连的战士们正目光复杂地注意他的时候,他才从似梦似幻的感觉中走了出来。于是他张开的嘴里喊出一句:老乡,别怕,我们是人民解放军。母亲一直居住在敌占区,以前听说过解放军,但对解放军并没有本质上的认识。她听了父亲的话,仍浑身打着哆嗦。
当父亲站在母亲面前时,母亲突然就给父亲跪下了,母亲哆嗦着说:长官,你可怜可怜俺吧。俺都三天没吃东西了。
在母亲的潜意识中,父亲是要对她非礼的。在敌占区和逃难的路上,她曾亲眼见过许多年轻的姐妹被蒋军**、杀戮。她跪在地上想求父亲放过她。
那一刻,父亲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觉得不是母亲在求他,而是他的妹妹在求他。他恍如听到妹妹在他身旁说:哥,我饿。父亲几乎不假思索地把身上的干粮一股脑地放在了母亲面前。母亲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惊得不知所措,她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竟会是真的。母亲太饿了,她来不及多想,便抓起了地上的食物。那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死也要做一个饱死鬼,她想:身遭不测是在所难免了。
父亲一直看着母亲狼吞虎咽,他深知饥饿的滋味,在那一瞬父亲下了决心——我要救她。在母亲狼吞虎咽完父亲所有的食物后,父亲把母亲带到了残破的小村里。在小村里,父亲为母亲找到了一间同样残破的小屋,小屋的主人不知是逃荒去了,还是死了。父亲一直看着母亲走进小屋,那一刻,他的心里充满了柔情。父亲又一次想到了自己的妹妹,如果妹妹仍活着的话,大概也这么大了。
于是父亲问母亲:老乡,你多大了?
母亲又一次给父亲跪下了,她颤着声答:长官,俺刚十六岁,你就饶了俺吧。母亲又一次误会了,她有意把自己说小一岁,表情也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以此来唤醒父亲的同情心。
要是小丫活着,今年刚好十七。父亲似在自言自语。
母亲忙说:不,长官,俺十六。
父亲叹了口长气,他弯下腰伸手把母亲从地上扶了起来,然后问:你叫什么?
母亲说:俺叫桔梗。你饶了俺吧,长官。
父亲从兜里掏出几块银元,那是他一年的军饷。父亲一直没舍得花,他把这几块银元放到母亲的手里。父亲望着母亲那双惊魂未定的眼睛说:听着桔梗,这钱你拿着,以后就呆在这里,哪也不要去,等打完仗我就来接你。
说完这些父亲就走了,走在母亲疑惑种种的目光中。
父亲一直牢记着自己的话,母亲也同样牢记着父亲的话。
母亲惊讶自己碰到了天底下的大好人了,不仅给自己吃的,而且还给了自己这么多钱,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而且还口口声声让自己等着的话。母亲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了。待她清醒之后,走出残破的小屋望着父亲远去的身影时,她又一次跪下了。这一次她跪得心甘情愿,地久天长,直到父亲的部队消失在村外的夜色中。
在以后母亲等待父亲的岁月中,她等得坚贞不渝,海枯石烂。她坚信父亲是个好人,她没有理由不等待父亲。
几年以后母亲终于等来了父亲,那时父亲已经是营长了。淮海战役结束不久,共和国便诞生了,蒋介石逃到了台湾,父亲的部队驻扎在北方的一座城市里。当时抗美援朝还没有爆发,边远地区剿匪工作仍在继续,总之全国形势一片大好。在这大好形势里,父亲刻骨铭心地想起了母亲。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他一想起母亲,便联想到了七岁的妹妹,举着一双冻得红肿的小手在雪地里挣扎的情景。当了营长的父亲仍然光棍一条。许多将士在战争年代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找对象,现在全国解放了,在一片国泰民安的气氛中掀起了搞对象的热潮。父亲离开了部队,离开了北方那座城市,千里迢迢地找到了母亲。
母亲嫁给父亲以后一直没有工作,母亲从农村进城以后是很想工作的,但阴差阳错,母亲的想法一直没能实现。母亲嫁给父亲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便爆发了。父亲成了志愿军,在一个有风的夜晚跨过了鸭绿江,走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
那一年母亲刚刚二十出头。母亲已怀孕在身,她和参战的家属一样被安排在部队的留守处。母亲一边孕育腹中的孩子,一边牵肠挂肚地思念朝鲜战场上的父亲。她相信父亲会活着回来的。她自从见过父亲第一面之后,便鬼使神差地等待父亲,一等就等了几年,直到她又一次看见父亲出现在她面前。那一瞬间,她大叫了一声,差点晕倒过去。事后她想起等待父亲这事有些荒诞,她第一次见到父亲,甚至都不知道父亲的姓名。父亲又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坚信父亲就是她的救世主。父亲的形象便灯塔一样地燃在了她的心里,她更相信父亲是个好人。好人会一生平安的,父亲不论走到哪里,最终都会平安地回到她的身边。
母亲在等待父亲平安归来的日月中,生下了敏。母亲本想为父亲生个儿子的,她知道父亲喜欢男孩,父亲的意愿便是她的意愿。没想到第一个孩子却是个女孩,这使得母亲的情绪有些低落,低落的情绪又很快在母亲的心中烟消云散了。她想,只要能生女孩,男孩也一定会有的。只要父亲愿意,她甘愿为父亲生一个排一个连。那时她生活中最大的目的便是一边抚养敏,一边期待父亲平安地从战场上回来。
又是几年以后,父亲又一次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母亲的面前。父亲平安回来,这在母亲的意料之中。当时父亲已经是团长了,母亲见到父亲的第一句话便是:下一次俺一准给你生个儿子!父亲望望母亲,又看一眼躲在母亲身后偷眼打量着自己的敏,他笑了。
母亲很快便又一次怀孕了,没多久权便出生了。权果然是个儿子。产房里的母亲虚弱地冲父亲苍白地笑笑说:俺说过一准给你生个儿子。母亲从父亲的表情里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失落,母亲便又说:俺还会生的。下一次一准还是个儿子。
父亲看着权,看着母亲,然后闷头吸烟。他考虑的不是男孩、女孩,他考虑着以后的生活。那时父亲已从部队节约开支中察觉到将来会有紧日子过了。
果然,在权不满两岁的那一年,中国当代史中著名的三年自然灾害向多灾多难的人们走来。父亲、母亲、敏、权一家四口人和全国人民一样过起了忍饥挨饿的日子。
起初部队比地方好一些,能定量地向军人及家属发放一些粮油及副食,到最后这些定量的东西也被取消了。定量的补助只对基层官兵,像家属及子女、户口在地方上的只能和普通百姓一样了。母亲没有工作,敏和权正长身体,嗷嗷待哺的两个孩子围绕着母亲叫苦连天。父亲的日子要比母亲及家里的孩子好过一些,他每日三餐吃食堂。后来三餐也改成两餐了。父亲每天把属于自己那一份饭菜偷偷地带回来,他舍不得吃,母亲也舍不得吃,他们看着敏和权如狼似虎地分吃着父亲的那份饭菜。母亲这时会背过身去擦眼泪,父亲勾着头吸烟,他极力地控制着不去看敏和权。阵阵袭来的饥饿感,使父亲又一次想起了十三岁以前的生活。敏因吃得太急,一口饭噎在了嗓子眼,她的喉咙呕呕作响,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父亲伸出手在敏的背上轻捶了两下。敏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他三两滴泪水落在敏的头上。
父亲那时有许多大事需要操心。全团一千多号人马,在吃不饱饭的情况下并不能放松训练。美帝苏修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中国,蒋介石在台湾也趁火打劫,时时刻刻想颠覆大陆。父亲不仅忧国忧民,全团人马因忍饥挨饿军心开始涣散。前几日,有两个新兵因无法忍受饥饿开了小差,准备跑回老家。还没有到火车站便被抓了回来,气得父亲扇了两个逃兵每人一个耳光。那两个兵就给父亲跪下,他们一边哭一边说:求求您了团长,我们饿得实在受不了。让我们走吧。
父亲拍着桌子大吼:混账,放你们回家就不饿了吗?
两个兵又说:要死就让我们一家人死在一块吧。那时,饿死人的例子已不足为奇了。
父亲气得团团乱转,两个兵被带走后,父亲找来了后勤处长。他命令后勤处长一定想办法让战士们吃饱。后勤处长神情为难,不是他不想努力,而是实在没有办法。后勤处长还是搓着手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