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屋"不仅令人们向往,更使他们仇恨与恐惧。他们向往它,但因为(也不仅仅因为)不能占有而仇恨它,人们把扁担杨种种灾劫的降临归之于它的邪气,而蜂拥齐上要仇恨地扒掉它,但是却因为恐惧,人们又不敢扒掉它。这邪气镇住了他们的手。老族长特地不惜血本请来灭灾赐福的阴阳先生对这所阴宅施行各种法术,也仍然无济于事。
人们生活在无力的仇恨、恐惧与屈辱中。
我们必须问一下,在扁担杨的人们眼里,一所新屋怎么就会变成了邪恶的阴宅呢?
一座旧房子由于它所包容的隐藏的世世代代的死亡、罪恶和罪恶的灵魂,可能就会"闹鬼",这所旧房子就会发出令人恐怖的声音,显示可怖的异象。而这所新屋之"闹鬼"也是因为它有什么罪恶、不义和邪恶之包藏么?佩甫着意描绘了这座金屋的辉煌的恐惧,作家使这座金屋在不同的时辰、不同的季节、不同的色调中反复呈现其各种异象,描绘了一种由无限的开门、错综的回廊、班驳陆离的色调所造成的无底的空旷的空间之恐惧。
是的,这种恐怖感是从扁担杨人的眼光里才能看到的。如果这座金屋建在城市里,在林立的建筑群里就像是一片怡人的田园风光了。然而在一片乡村大地上,它就像一个不协调的怪物了。那么金屋所生的恐怖是否是眼界未开的乡野之人的愚见呢?
如果我们作这种肯定的解答就未免是所谓文明人所持有的据傲与愚见了。是我们对于人类筑居和栖居这一活动的本质意义的无知。
人,这个大地上的流浪者,在他获得了一个栖居之所时,他就获得了一个根。栖居的房屋或住宅就是这个扎到土地里去的根。通过这个扎到大地里的根,他就建立了自身存在与大地万物的永恒联系。在建筑了住宅的同时和地方,人就同时建立了庙宇。这差一点就是建立"宇宙"了。在佩甫的家乡有一个古老的地方是"神垕","垕"就是中国神话和古老宗教中的女神后土。这儿也就是奉大地母亲为神的寺庙。(今日闻名于世的神垕钧瓷,也许就是最初人类敬奉的后土女神或大地母亲之化身。)住宅和寺庙在本质上是同一个东西。它们是人的庇护或守护。是人与天地神建立的一种共在。本质地说,每一座房屋都是一个宗教的大穹窿。只有在这里,人才开始祭天祀地,埋葬并祭典祖宗。
筑居和栖居这一活动于人具有真正的神圣的性质。房屋对于人的意义,是一种天地人神共同存在的安宁的栖息之象征。人借此扎根于大地之中,并成为大地的守护者,成为宇宙这座宙宇的朝圣者和守护者。就像植物一样,房屋和大地万物是协调一体的风景。
奠定基石,筑起庙宇,树起社林而有了与大地相适应的文化社会。作为动物的人类在栖居中就获得一种神圣的植物天性。他有了一个根柢,一个家,有了一个家,他就可以在无尽的灵魂漂泊中进入返回,向大地的返回。房屋住宅本如植物一般,它的发展是植根于大地之上的文化形态的开展。但是物质文明时代的城市,则剥除了文化精神与大地的根柢,剥除了住宅与天地神的联系,栖居的寺庙性质或宇宙性质荡然无存。物质把人和神性存在却挤到了边缘地带和乌有之乡。城市定居所以不再植根于大地中,城市傲慢地鄙晚地遗忘了它立于其上的根基。
城市那种以砖石钢铁混凝土而砌成的非自然的暴力形式已与市民本身的心性结为一体。市民的心性如城市的景貌一般,表现了倨傲、实用、冷漠、隔绝。在砖石钢铁的牢狱里,人变成了漠然的囚徒,失去了与大地的联系,人的心灵就像空中阁楼里的花一样苍白而萎缩下去。具有文明末日气象的钢铁动物城市,否定了它根植其上的大地,就像城市一样,人的历史命运和存在已被连根拔起。这种被连根拔起的命运难道还不令人恐惧吗?连想一下这种命运难道不足以令人颤栗吗?具有城市意象的"金屋"难道不是因此而令人恐怖吗?作为城市意象之象征的金屋在扁担杨这乡野之地所显示的就是这种已被"连根拔起"的恐怖的异象:入冬以来,在寒风中矗立着的楼房更少了像挂有玉米棒、红辣椒串儿那样的小瓦屋才有的村趣,显示了钢筋水泥的骨架所特有的冰冷和严峻。一个巨大而坚硬的固体,一个野蛮地堆立着沉重的黄色的固体,一个播撒着神秘和恐怖的固体,碎了扁担杨村的和睦、温馨的田园诗意……这座金屋之所以会成为罪孽深重的阴宅,就因为它所表现的对大地的鄙睨、拒斥,它的冰冷与隔绝,它拒绝成为大地怀抱里的风景,而处于被连根拔起的状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