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玲子没再看他,漫不经心地问:"去东边了?""谁家?"来来一怔。
"还有谁家?高处那一家呗。"来来心里"格登"一下,身上的汗就全涌出来了。他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了,他知道了。三天来,他心神不定的原因就在那里。那是个惑人的地方,叫人受不住,真受不住……
来来赶忙说:"没去,我没去。我才不去呢……"麦玲子突然"格格"地笑起来,笑得很响,很脆。那笑声像炸窝的雀儿一般飞出了屋子,荡漾在晴朗的九月的天空里。接着,她说:"给我一支烟。"来来像傻了似地望着她:"你敢吸烟?"麦玲子横横地说:"城里就有女子吸烟。我咋不敢?我咋就不敢了?……"来来把烟递上去,看麦玲子抽出一支,又看她点上火,把烟叼在嘴上,那神情很怪,目光辣辣的,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来来呆呆地望着她,眼都看直了。
"来来,我敢吸不?"麦玲子问。
"……敢。""我什么都敢,你信不信?""……信。"来来喘了口气,说。
麦玲子歪着身,拧腰作出一种姿态来,这姿态是画上才有的,很好看也很撩人。仅是片刻工夫,麦玲子"啪"一下把烟甩到门外去了。她勾下头,眼里没有了那种怪邪的神采,只是默默地重复说:
"我什么都敢。"不知怎的,来来突然鼓足勇气说:"听说春堂子快办事了。"麦玲子静静地立着,像是在想什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问:"是东庄的闺女?""东庄的闺女。""长相好么?""胖,嘴唇厚。"麦玲子不问了,又勾下头一笔一笔地算账……
来来的心又怦怦地跳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听、听说,是是腊月里的'好儿'。""噢。"麦玲子应了一声。
来来说话的声音都变了:"玲子,咱们的事儿……""你说啥?"麦玲子抬起头来,一边拨拉算盘子,一边问。
这当儿,门口一黑,有人进来了。来来赶忙又把那句话咽进肚里,肚子憋得一鼓一鼓的。
只听春堂子闷闷地说:"打瓶酱油。"
九午夜,大地黑黢黢的,村庄黑黢黢的。唯那座楼房披着一层银白色的光,孤独地矗立着。在白光的映衬下,每个窗口都闪着暗绿色的火苗儿,像狼的眼……
这时候,空寂的楼房里有些动静了。像风的絮语,又像是久远的呼唤,一声一声,低沉暗哑……
十林娃河娃两兄弟又打架了。
爹死的早,兄弟俩跟瞎娘长大的,没天没地的日月,长了一身的野气,打起来不要命。再说林娃二十九了,河娃二十七了,都还没娶媳妇,身上的阳气壮,迸上火星儿就着。每次打架吃亏的总是河娃,林娃长得粗实,壮。河娃灵性,却瘦。
开初还好好的。林娃烧了一锅水,宰鸡用的。鸡是从老远的外乡收来的,宰了拿城里去卖。林娃宰鸡,河娃就蹲在林娃屁股后头,手里拿着一个长长的针管,针管里灌的是水,待林娃宰好一只,河娃就接过来往鸡身上打水。你宰,我打,程序并不复杂。
这年头物价涨得快,生鸡子已卖到两块一一斤,打一两水就是两毛一,他不多打,常常只打二两,二两就是四毛二,净赚。原也是不晓得这些的。弟兄俩没啥靠头,也没啥本钱,干不了别的营生,看人家贩鸡了,也跟着贩。先头,弟兄俩收了鸡子,宰好了上城里去卖,跑几十里路却老卖不上好价钱,有时卖不了还得亏本。生鸡子收价一块七,宰宰杀杀的才卖两块一,除了毛,实在挣不了多少。又看人家卖的鸡一只只肥嘟嘟的,像吹了仙气一般。可他兄弟俩宰的鸡一个个软不拉塌的,贼瘦儿,咋看咋不入眼。城里人挑,眼看人家的鸡早就卖完了,他们还没发市呢。日怪!鸡都是收上来的,咋就跟人家的不一样呢?日子长了,也就看出了点门道。日娘,打水!往鸡身上打水。龟儿们真精啊,骗得城里人一愣一愣的。知道城里人吃假,于是也跟着假。打水也是要技术的,水不能打在一处,又要叫人摸不出来,这也是绝活儿。自开放以来绝活儿很多,听说东乡的假蜂蜜把日本人都坑了,这也算是外交上的胜利。谁他妈敢说乡下人笨?乡下人不但把城里人治了,连外国人也治了!弟兄俩干的营生,这"绝活儿"却只有河娃一人会,扎针、打水、深浅、方位,弄起来比静脉注射还讲究呢。于是粗活儿林娃干,净活儿河娃干。收鸡是林娃,卖鸡是河娃。钱挣多挣少就凭河娃一句话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