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星期里莆阳球迷都沉醉在欢乐中,教他们兴奋和高兴的事情太多了。先是陶然三比零主场轻取辽宁队——那可不是一支普通的甲B球队,那是国内的十冠王、足坛上响当当的豪门;而且,在这场比赛里,陶然队长欧阳东奇迹般地复活了,球迷们又一次亲眼目睹他那宛如杂耍般令人眼花缭乱的盘带和叫对手摸不着头脑的犀利突破,他还为球迷们奉献上三粒精彩的进球,这更让人们疯狂。当那个黑人特瑞克即兴作出骑士向国王效忠的姿势时,观众的热情达到了颠峰,全场二万七千名球迷齐刷刷地站起来,用整齐划一的掌声向这位终于从低迷中苏醒的队长表达他们的感激,感谢他为莆阳球迷带来一场久违的胜利,也感谢他在场上所做的一切。
星期二,一个更加美妙的消息传来,欧阳东的名字出现在国家队集训名单上。这可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上一次地区向国家队输送人才,还得追溯到十六年前,而且那还是难得被人提及的举重项目。欧阳东和陶然俱乐部立刻就成为市民们议论最多的话题,人们对它的关注甚至远远超出即将在本省开展的“公房私有试改革”。就是,凭欧阳东的表现,早该进国家队了,才被陶然队打得晕头转向的辽宁队里都还有两三个国家队队员哩,去年足协杯里被陶然踢得七荤八素的大连长风居然就有五个国家队的队员,偏偏莆阳陶然队里连一个国字号的队员都没有,这可真教人心里硌意。现在,那帮子足协的老爷们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老袁,快来帮我签个名。”方赞昊怀里抱着个足球,乐呵呵地迈进袁仲智的办公室,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我好歹,连哄带骗,总算把这球从周富通那里给弄过来。这子,居然狮子大开口,想让俱乐部帮他老婆儿子报销去海南旅游的钱。”
“你抱个足球干什么?”袁仲智撂下报纸,抓起足球。这和平时训练比赛的足球没什么两样。这就奇怪了,怎么方赞昊和周富通就都把它当宝?这样的足球俱乐部器材室里多的是。要它和别的足球有什么区别,那就是这个足球上签满了名字,连俱乐部那两个翻译也在上面落下自己的名。“你答应周富通给他报销了?”
“我还能怎么样?不答应他,他就不交出这东西。”
“这是再上个星期欧阳东那个比赛用球?”这大概是唯一的解释。按照惯例,谁在比赛里连中三元,谁就有权利保留那个比赛用的足球,袁仲智还以为那个足球已经被欧阳东珍藏起来了。
“就是那个。”方赞昊长吁一口气,自己在屋角倒了一杯凉水,“这可是咱们陶然队正式比赛里的第一个帽子戏法,有纪念意义,得把它放在俱乐部的荣誉室里。为了找到它,这几天没把我累趴下;欧阳东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法,别人也都没留意,我连那几个裁判都挨个打电话问过,好不容易才逮着周富通。”他摇摇头,“这兔崽子,手脚蛮快的,悄没声息就让别人一个个在上面签了名。”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袁仲智笑着在皮球上签下自己的名字,搁下笔,就从桌上的烟盒里顺给方赞昊一支烟,又帮他上火,笑道:“他再滑溜,还能斗得过你这老鹰?”
这恰到好处的奉承话让方赞昊得意地嘿嘿笑起来。
自从十多天前取胜辽宁队,他和袁仲智的关系就陡然亲近起来,上周主场联赛,下半时袁仲智两次果断的换人就使球队两次领先,并且把领先的优势一直保持到终场,这更让方赞昊舒心惬意。行,这个主教练果然有水平,喝过洋墨水的人就是不一样,瞧人家对比赛的那份敏锐观察力!至于两周前他对袁仲智“肚子里就剩一包草”的断言,早已经被咱们的方总经理忘到脑后了。
“这都快四了,你还不收拾一下?国家队和捷克国家队的比赛六半就开始,咱们这会儿走,时间都还有紧。”聊了好几句闲话,方赞昊才想起这件大事。省足协和赛事组委会专门送来几张票,好俱乐部几个老总和教练都要去现场助威的。
“算了,我不怎么想去,”袁仲智望转椅高大的靠背上一倚,冷笑着撇撇嘴,“人家捷克人来的是国家二队和青年队的杂牌军,纯是来挣外汇的;应付这样的队伍也要把国家队集中起来集训十天,也只有足协才做得出来。这样的商业比赛,人家瞧在美元的面上,多半不会认真的,看着又有什么意思?”
“那,”方赞昊眨巴着眼睛,寻思半天才道,“就当去给欧阳东助威吧。”
方赞昊这话把袁仲智逗得扑哧一乐。“给他助威?他自己都得在观众席上为国家队助威哩。”
“不会吧,”袁仲智的断言让方赞昊颇有些吃惊。在他看来,欧阳东首发出场确实不大可能,可在下半时垃圾时间里捞个出场机会露露脸倒应该没什么问题,毕竟这是在省城比赛,单从市场开发的角度来考虑,欧阳东这样的本省籍球员也应该有机会在场上亮个相。
方总经理这既合理又天真的理由又教袁仲智一乐。是啊,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方赞昊的一番解释都很合理,可他没把“天时”和“人和”这两个因素考虑进去。足协给足坛现状的定义中有一条就是“体能不足”,哪怕身体单薄的欧阳东再有灵性,显然他不可能完全中国家队教练组的意,这就是天时;至于“人和”,象陶然这样的甲B俱乐部都有队员进国家队了,足协已经给了省足协面子,你们还想要首发、要主力?也不自己撒泡尿照照,你们有那样的本事吗?再回来,一贯在训练中出工不出力的欧阳东也不象个勤奋踏实的料,直了吧,他“精神面貌不好”。
袁仲智半带挖苦半是玩笑的话让方赞昊老半天开不了口。
“还有,欧阳东是天生的前场组织者,也能作为一个隐子前锋,但是他的防守能力太差,单薄的身体在场上的对抗中也很吃亏,这也会让国家队教练们伤脑筋。看这几年在国家队进出的队员,意识和技术倒不是最重要的,可他们的身体条件却都是第一流的。”国家队选材的方向无疑也影响到地方球队的取舍,尤其是一向以意识和技术称霸的广东足球在职业联赛开始后迅速走向消亡之后,地方俱乐部更是高举“身体第一、对抗第一”的大旗,欧阳东能够有现在的成就,最大的原因其实是因为他身处对抗并不激烈的甲B。
半晌,方赞昊才吃力地道:“欧阳东的防守能力并不差吧,”他多次看见欧阳东诡异地从对方脚下拦截掉皮球,那动作灵活得就象一只出击的猫。
人们的眼光总是放在那精彩的瞬间,而袁仲智却更相信数据。“一对一防守,他的成功率还不到百分之二十五。”袁仲智苦笑起来。这个数字绝对不能让一个教练满意,何况,这还是他在比赛时的统计数据,要是在训练时,谁都能从他面前大摇大摆地带球突破。
方赞昊顿时就象一只泄气的皮球一样,窝在沙发里。看来,今天晚上的比赛,不去看也罢。反正电视里一定会有转播的。
不过,归,袁仲智还是和方赞昊一起去了省城。
正如袁仲智所料,纯粹为外汇而来的捷克人玩儿一样地踢完比赛,二比二的比分皆大欢喜,观众们认为他们花几十上百块钱买张门票不冤枉,足协为战平世界排名高出中国队三十几位的捷克队而满足,赛事组织者因为大把大把的钞票而兴奋……至于欧阳东,他连替补都不是。
方赞昊却难得有一分高兴,在回莆阳的高速公路上,他一直闷着头没话。袁仲智也没和他话的兴致,只是一路望着车窗外朦朦胧胧的景致。
夏季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迟,这都九过了,不但公路两旁绿油油的菜地清晰可见,远处隐在竹林树影中的村庄,在昏昏暮霭中也能依稀窥出几分轮廓,路旁的田埂和道上时不时有一两个晚归的农人,扛着锄把背着竹篓慢悠悠地望回走,要是摇下车窗,袁仲智相信自己不定还能听见有农人会在自家院坝里呼唤迟到的亲人。
“老袁,你觉得,今天的事情,对欧阳东会有什么影响么?我是,他会不会为这个事情又一次,这个,”方赞昊斟酌着言辞,可他没法把他心里想的东西都掏出来,他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忧虑。欧阳东那子不会因为一次糟糕的国家队之行而再度陷入低迷吧?
一直看着路边景色的袁仲智支吾了两声,才算回过神,就笑起来,道:“你都想哪里去了。在俱乐部里谁都不会一帆风顺的,何况这还是在国家队;那么多的俱乐部,那么多职业球员,可国家队的位置就那么二十来个,竞争激烈是很正常的。你放心,我相信欧阳东不会因为这事而有什么不好的反应,恰恰相反,这对他来倒会是某种激励。”
方赞昊没言语,唆着嘴唇出了好半天神,才又冷不丁地道:“我听,他最近和他女朋友闹了别扭,那女的跑西藏去找了份工作。”
这都是哪儿和哪儿的事情啊?袁仲智都快让方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话给绕迷糊了。“你这是听谁的?那事我也问过向冉了,那女孩子只是欧阳东一个朋友罢了,她去西藏和欧阳东半关系也没有,那是人家自己找的工作,和欧阳东有什么相干。再,要是连这些鸡毛狗碎的事情你这个总经理也要操心,你还不得累死。”
不操心?能不操心就好了。这几天找上门来洽谈的俱乐部少也有五六家,一个个手里都挥舞着支票薄,条件出来连他这见过世面的总经理都觉得动心,谁敢保证欧阳东就是铁了心要和莆阳陶然共存亡?即便是欧阳东不应承,他那个经纪人叶强哩,谁敢保证他不在私底下和欧阳东嘀咕什么?要是那边的俱乐部再狠狠心,一口气把叶强手下几个人连锅端,留下欧阳东就得成一句空话。方赞昊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就象滚开的开水一样翻腾着,他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瞟了瞟身边泰然自若的袁仲智,那张岁月没留下几分沧桑的面孔上还有几分若有若无的微笑哩。
该死!自己怎么就忘记了,这个相貌堂堂的中年人好象和欧阳东是同一个经纪人,还有那个马上就要从广西漓江俱乐部回来的后卫甄智晃。那个瘸子可真是有本事,无声无息地就把这么多人送进了陶然俱乐部,一支陶然队,都快成半支叶家军了。
“老袁,有个事情,我忘记和你谈了。集团公司和俱乐部对你都很满意,都想尽快把咱们的合同固定下来,就是不知道,你个人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没有?”
袁仲智等这句话已经好些时间了。“我倒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和要求,只是希望俱乐部能多给我一时间,能够在球队不顺时也给我足够的支持,我想,假以时日,我们同样也能成为一个甲A的豪门。”方赞昊头,他现在是一也不怀疑袁仲智的能力了,冲进甲A甚至拿到甲A冠军,也一样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当初省城九园转让时,尤盛曾经过这么一句话:留下这拨人,给我一年时间,我就能让九园踢进甲B。他凭什么这样?还不是因为那一帮子球员。现在那拨球员里最好的两个就在陶然。我现在也想这样,给我一年时间——最多两年,我也能把陶然带进甲A。”袁仲智眯起双眼,眼神也变得有些朦胧,他似乎已经在遥想进入甲A时的辉煌场面。
“那,明天我们就把你的合同重新签了?”
“当然可以,我回去就给叶强打电话,让他明天无论如何也来莆阳一趟,具体的细节,你和他谈就行了。”
两人一起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