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阳市是本省第三大城市,迤俪婉转的慕春江从城中间静静流过,把偌大的城市一分为二,同时也给它平添几分秀丽姿色。这里是著名的酒乡,以盛产精酿白酒而闻名全国,“酒城”这个独特的称谓,翻着史书可以一直上溯到元明时期。前几年为了搞活地方经济,政府对白酒酿造业慢慢放开闸口,一时间全地区到处是大中型白酒酿造厂和手工作坊,从压盖到制瓶再到成品酒诸项工种一应俱全。那几年间,全国各地都有人奔向这里,挥舞着钞票把散装白酒一车皮一车皮地拉回去,再兑原酒兑料兑水,装进瓶子贴上标签,就敢吆喝着“特产”二字上电视台打广告,有人甚至把广告做到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据外省有那么几家广告火得厉害的白酒生产企业,凭此还成为他们当地的利税大户。
依靠白酒酿造业,本地经济快速积累下丰厚的资本,地方政府再一次追赶着潮流,吼出打造“西部电子城”的口号,便在慕春江东岸郊区划出那么一大片土地,插上大大的牌子,“莆阳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就此出现。也不知道谁有那么熟的门道,莆阳市的开发区居然比省城那一片农田更先一步挂上“全国经济技术开发区”的金字招牌。这一招确实奏效,大批社会游资和大量人才蜂拥而至,大片大片老城区被推倒,大片大片的农田被圈占,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一座座大厦,马路上跑的是川流不息的高档轿车,街道上走的是行色匆匆的白领阶层,好一派欣欣向荣景象。只是莆阳市的高新产业毕竟新兴,无论如何比不上它的制酒行业家底浑厚,眼下地方经济的龙头,依然是三大酒业集团。而这三家酒业集团中,又以陶然酒厂的实力最为强劲。
上午在顺烟俱乐部签下合同,下午欧阳东就带上他那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离开省城直奔莆阳市。这还是他第一次来这座城市,当他乘坐的出租车开过慕春江二号公路桥时,江两岸那一棵棵郁郁葱葱的杨柳树、整饬一新的彩色扶栏,还有那沿江公路边齐齐整整的欧洲样式住宅区,都叫他大开眼界。这里与省城相比,少了几分惫懒和闲散,却多了几分清爽与朝气。
报到的第三天,也就是一月十七日,农历腊月二十六,陶然俱乐部二十七名球员、四名教练员和领队,从省城乘飞机前往云南昆明,在那里参加一年一度的海埂高原训练,当然也要参加那个前后几年间都不断被从业者和媒体质疑的体能测试。
不知道中国足协那帮大老爷们到底是个什么心思,也有传言这是某批高级官员去欧洲六国考察后学习到的成功经验,总之,每年联赛开始前的这一次“体能达标测试”,这在向冉欧阳东他们看来轻松得如同手心翻手背一样的“十二分钟跑”和“YOYO折返跑”,就是彭山这样的大龄球员的噩梦。
在海埂欧阳东才算是真正开了眼界,三十六支甲级俱乐部也齐刷刷全部聚集在这里,除了偶尔一两只球队练练简单的战术配合或者打打轻松的对抗赛,剩下的就是跑圈,跑圈,再跑圈。欧阳东实在弄不明白这没完没了的跑圈有什么意义,只是他也懒得去打听,别人怎么做,他就跟着学,反正从去年十一月底到现在他一直没怎么系统地训练,就权当恢复罢了。训练闲暇时,他就去看看十二号场地那一大群外国球员踢球。
这是几个经纪人带来的“多国部队”,球员全部来自南美洲和欧洲,人人都有一份看上去很不错的身份和背景资料。他们每天边训练边比赛,让甲A甲B各队现场观摩。如果有俱乐部相中的球员,就可以按质论价和讨价还价。所以他们租下的场地边总是围着一拨又一拨的人。这里的事情又让欧阳东闹不明白,不是一月十五日就是转会注册的最后截止日吗,怎么这些外国球员还在这里咋呼闹腾?
鉴于今年转会市场关闭时,尚有二百六十多名球员未能寻找到新东家,中国足协在一月十五日下午十六时三十分,向所有注册足球俱乐部发去传真通知,球员转会市场关闭截止日顺延至二月十四日下午十七时。
那一年的全国甲B联赛于三月二十三日在九个城市同时拉开帷幕,第一场比赛,莆阳陶然主场对阵西安蓝鸽,欧阳东的名字不在出场名单中。据《莆阳日报》报道,能容纳二万七千名观众的“人民体育场”爆满,在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助威声中,陶然队二比零轻取对手。
第二第三场联赛陶然都是客场,先是北上河北保定,然后又南征广东珠海,战绩一负一平。欧阳东依然没进十八人的大名单,和几名队友留在气候宜人的莆阳城。莆阳市电视台今年可是花了大力气,租下卫星线路对陶然队的比赛场场直播,要是比赛地没电视台愿意直播,他们就租用当地电视台的设备和人员,“这是为莆阳市民增添一道精神文明的体育大餐。”面对摄象机,市电视台的领导当众道;“足球是一块大蛋糕,”拍着厚厚一叠广告合同,那位领导对会议室里诸多同僚道,神色满足语气凝重,“很大很大的蛋糕。”
第四场主场比赛,欧阳东终于进了出场名单,不过他的上场时间只有比赛尾声时那区区六分钟,他甚至连足球都没碰到一下,主裁判就鸣响终场哨。陶然队一比零胜对手。
第五场比赛时,凭借优秀的卡位意识和状态,向冉已经在后卫线上成为主力中卫,甄智晃也成为后卫线的主力替补,欧阳东依然是闲人一个,和几个同样遭遇的队友坐在俱乐部的会议室里看着电视直播。
日子真是悠闲,欧阳东从新华书店买来一大摞他一直想看又一直没时间认真看的书,象《中国四大名著》、《外国四大名著》、《荆棘鸟》、《第三次浪潮》等等等等,反正同寝室的甄智晃几乎夜夜都是十前才回来,晚上寝室里没人,他就一个人泡杯茶,坐在沙发里,抱本书慢慢看。偶尔地,他也会同三五个平日里得来的队友一起出去大吃一顿,不过香烟白酒他是不沾的,啤酒也就喝一杯两杯。叶强曾经告诉过他,如果想延长自己的运动寿命,烟酒是最大的敌人。这句话他一直谨记在心。
向冉和甄智晃倒是经常来安慰开导他,欧阳东只是笑笑,也不放心上。现在这样多好,每周二至周五上午练两时,下午练两时,吃的是俱乐部的食堂,住的是俱乐部为球队单独修建的宿舍,周末可以连休两天,一个月下来还能领上**千块钱,更不担任何责任。这样的好事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他一个从大山里出来的穷大学生,还能寻到比这更好的事情做吗?
欧阳东现在觉得很幸福。然而每月花几千块养这么个废物,俱乐部的方总可不乐意,俱乐部新聘请的主教练董长江更不乐意,这个欧阳东除了海埂体测是一次过关外,几乎一无是处——带球突破不行,一对一对抗他的失败率高达七成;传球不行,不是超前就是滞后总之是传不到那个;抢截不行,不够凶狠;速度不行,训练时就象没睡醒一般,总是慢腾腾的比别人慢上半拍……董长江很怀疑方总和欧阳东的经纪人是不是有什么背后的交易,“就这样的家伙还敢称为彭山的替补?”一次酒后董长江如是道,愤然之气溢于言表。就一件事情他还比较满意,他每天晚上十挨着房间敲门查房时,欧阳东次次都在寝室里。可这有个什么用?
日子一天天过去,欧阳东还是那样,训练时教练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在替补阵容里都不能算是最好的,当然也不能算是最差的。现在连方总经理都怀疑他的能力,只是欧阳东是他亲自名租借来的人,他自己不好什么,别人碍于他的脸面,再不好在他面前什么。
五月三日联赛第七轮下半时第七十四分钟,彭山在一次对抗中膝盖老伤复发,经医院诊断,要休战三至四周。消息传来,整整一晚上董长江都呆在办公室里,一口接一口地抽闷烟。七轮联赛陶然队两胜三平二负,积九分排在第十二名,本来就进攻乏术,现在又损失一名中前场组织核心,叫他这个主教练怎么排兵布阵?他把球队里适合打中场的球员挨个梳理一遍,确实没有人能替彭山打突前前卫这个位置。
周二训练课分组对抗时,欧阳东第一次穿上红色背心,这可是主力身份的标志,可他并不象其他人乍然得到这件衣服那样兴奋和激动,依然是不紧不慢地跑着,依然是失败的突破多于成功的突破。“要是我能够找到比他更合适的,你想我会把他派上场吗?”面对一个助理不解的询问,董长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出这么一句话,“这样的状态,我真怀疑他以前呆的那个乙级队是花钱买进甲级的!”
五月十一日莆阳陶然队主场迎战郑州中原,上午的准备会上,布置战术和公布首发名单时,大家都惊讶地发现,另外一名替补席上的常客成为突前前卫,而这几天一直穿着红背心的欧阳东仅仅是个替补而已。
如同前三场主场比赛一样,人民体育场涌进二万七千名观众,离开赛时间还有四十分钟,球场就是锣鼓喧天旌旗飘舞,喇叭口哨震天价响个不停,热情的观众把一面15×10m见方的蓝色旗帜在头上,沿着体育场的看台被转着圈地传递。大旗上用鲜艳的黄色油漆刷着四个龙飞凤舞的草体大字:陶然必胜。
观众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球场上的胜负是用实力来话的,以“保级”为口号的陶然队和以“冲A”为目标的郑州中原在实力上有着本质的区别,七战五胜二平的中原队以快速犀利的防守反击见长,仅用三十五分钟里,他们就在陶然身上刺了两个血淋淋的伤口,而且,他们的攻势依然不见懈怠。中原队的主教练懒散地坐着,指着场上和助理们聊天,董长江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场边,大声申斥自己的球员:“上去!不要叫他们那么轻松地过中场!中场后卫要压出来!”
问题是压出来干什么?两个外援前锋完全就是“前疯”,没有中场的支持,他们只能象无头苍蝇一样在中前场乱窜,偶尔到手的机会也会因为无人接应而白白浪费掉。“老董,这样可不行,我们的中场都要被挤进禁区了。”一个助理摇着头,焦灼地道。董长江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但是他有什么办法?中原队凶狠的逼抢让球员根本就无法保证能拿住球,更不要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曾经喧嚣一时的看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安静下来,在甲A甲B混迹多年的董长江知道,这可不是好兆头,要是陶然队再无起色的话,球迷们倒戈是转眼间的事情,恼羞成怒的球迷急起来可是什么话都敢的。可是,怎么样做才能有起色?如何才能有转机?
又一次反击机会因为前锋的越位而中断,董长江摇头咒骂着,一脚踢飞面前的矿泉水瓶,那笨蛋中场就不知道早传一秒钟或者晚传一秒钟?比赛监督冷冰冰地扫视他一眼,和他对视一下,又冷漠地收回眼神。这是对董长江的警告,再踢一个矿泉水瓶的话,他就有麻烦了。
董长江咽下一口唾沫,从场边转过身,刚好瞧见坐在替补席倒数第三位的欧阳东迷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而且还惬意地吧嗒吧嗒嘴。这叫董长江更加火冒三丈。这就是方总口口声声的彭山的替补?“欧阳东,你上!把过千诚换下来!”董长江指着他怒吼道,反正不换人也是死,他要再不做什么,全场二万七千名观众即将爆发出来的排山倒海般的倒彩就能叫他羞死。
在替补席上坐着的所有人都是一楞,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换人,难道连做做热身活动的时间都不给欧阳东留下?就这样上场很容易受伤的;再,上半场马上就要结束,就不能等到中场休息再换人?董长江严厉的眼神让助理教练不敢有丝毫怠慢,急急地走向第四裁判席。欧阳东脱掉裹在上身的运动衫,站在场边慢慢做着活动,脸色倒是很平静。
郑州中原队又一次从边路突破,然后传中,球被一名陶然后卫飞起一脚踢出底线。死球。
欧阳东站在场边一蹦一跳地活动着,第四裁判拎着一块木板走过来,先问他有没有戴上护腿板,又让他抬脚瞧瞧他鞋底的鞋钉,然后举起手里的换人木牌。“陶然队请求换人。十七号下,二十三号上。”高音喇叭里传来一个干巴巴的男中音。
角球开出来,陶然队前一片混乱,一名后卫把球大脚破坏出禁区,一名陶然中场接球就传给欧阳东;欧阳东才停下球,一名中原队员从斜后一个划地铲断就断下球,欧阳东只是在背后追逐着那个抢断他的球员,速度不紧不慢。已经有几个看台发出低沉的嗡嗡声,仔细地辨认,可以听见零星的叫骂。
那个中原球员很有经验,只是护着球和欧阳东周旋,实在不能再带球奔跑时,就向后倒倒脚。现在陶然禁区内外已经有七八个防守队员,位置很有层次,想在这种已经布置好的防守阵型前取得什么成果几乎是不可能,反正上半场比赛就就结束,戏弄下眼前这个陶然二十三号也很好。
欧阳东果然上当,他又抛下这个中原球员,向十几米开外拿球的中原队后卫跑去,速度依然不紧不慢。就在他快要跑到时,足球又被横传到场地的另一边,欧阳东就再去追逐草坪上滚动着的足球,奔向这边的后卫。董长江已经气得手脚冰凉,欧阳东这蠢货就不知道那些中原球员在把他当活宝吗?
五个中原球员把欧阳东好生戏耍了一番,如果不是顾忌那两个已经扑过来的陶然前锋,他们倒是很愿意把上半场剩余的时间都花费在这上面。一名中场轻轻顺下足球,面对正正跑过来的欧阳东。他现在没时间和欧阳东磨洋工,陶然那个黑人前锋已经从侧后跑来,他对那黑人的速度和技术还是很在乎,而在过去的一分钟里陶然的防线也出现了几处漏洞。够了,他不想和欧阳东纠缠,仅仅凭借速度他就可以把欧阳东甩在背后……
他确实很轻松地突破欧阳东,不过只是人过去,足球没能过去。几乎没人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被欧阳东气得脸色铁青的董长江没看清楚,看台上大群正在起哄笑骂的球迷也没看清楚,他们只看清楚那脚下空空如也的中原队员傻楞楞地转身,一脸疑惑。不过那名包抄过来的黑人外援前锋倒是看得很清楚,因为他离这里最近——就在那中原队员启动的一瞬间,欧阳东灵巧地从他脚下用左脚勾过了球——他来不及思考多余的事情,立刻转身奔跑,也许现在就是一个机会。
高速奔跑中,欧阳东四个大步间连续的三个逼真假动作,第一个上前封堵的中原后卫连滚带爬倒在草丛里;再奔出十余米,欧阳东面前就只剩一个不断后退的拖后中卫;欧阳东分球,可惜迅速跟进的黑人前锋卡卡多射门时足球打得太正,准准地落入中原队守门员怀里。
“哎……”体育场上空滚过一片叹息,上万人同时发出的叹息声就象沉闷的雷声。已经紧张得站起来的董长江又重新坐进座位,紧绷着嘴唇失望地摇头。这样好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浪费,他实在是心有不甘。不过欧阳东刚才的表现……
三分钟后欧阳东卷土重来。这次轮到那名拖后中卫,如果不是有口气在那里撑着,他都想放弃阻截的企图——欧阳东连续的急停变向让他苦不堪言,脚下早就乱了分寸和节奏。幸好一名回追的队友解了他的围,从侧面截断欧阳东脚下的足球。欧阳东也没去追球,只是友好地伸出手,拉起跌倒在草坪上的后卫。
中原队这次从后场发起的反击进行得很顺利。因为欧阳东成功逼迫对方后卫线后撤,陶然队的中后场已经压出禁区,渐渐恢复了模样,因此给中原队的反击留下很大的空间,只是他们在陶然队禁区前沿来回传递寻找时机时,足球被向冉一脚踢回中场。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逐着在空中飞行的足球,电视台的摄象机镜头也紧紧追随着它,于是坐在电视机面前的陶然队拥趸们获得一次比现场球迷更清晰的记忆。欧阳东在中场附近和一名中原队员纠缠在一起,在足球即将落在地面前,欧阳东一个转身把纠缠者挡在背后,然后后退一步,用胸口卸下球,在球落地前右脚轻轻一挑,足球划出一个的弧线蹦向他的左侧,他再侧身,左脚就已经发力……电视机前的观众似乎看见,在脚与球接触的那一瞬间,圆圆的足球因为二者碰撞力量过大而略略变形。
足球又一次在空中飞行,当它再回到地面时,它掌握在刚才那名浪费大好机会的外援卡卡多脚下。反越位成功的卡卡多这一次再没有浪费机会,在轻盈地越过倒在草丛中的中原守门员期盼的双手之后,他终于可以轻松地把足球推进空荡荡的球门。
一比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