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不好..."
夏欢颜恍恍惚惚,好一会儿那游移的目光才抓住眼前的许思颜,便温柔地凝视着她,神智也略显清明。
她轻轻地笑道:"在谯明山养病这些日子,我写了一册医书,是专门针对他的病的,回头让阿寻给你。他的身体...还是需要保养,禁不住刺激。别让他知道我来过,别让他知道我死去...我死之后,不许发丧,就让他...以为我还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吧!"
许思颜紧握着她的手,好容易才呜咽着应道:"是,娘亲..."
夏欢颜低而促地喘息,浓黑眼睫似被露珠浸透。但她的笑意渐有苦求不得的疼痛和涩意流水般漫开,"思颜,我没骗你。晚了十七年,我还是回来看你了。可我骗了知言。十七年前最后一面,我说...我说...会回来看他。我不想骗他,可我...还是骗他了..."
萧寻柔声道:"小白狐,他不会怨你。"
夏欢颜道:"嗯,他不怨我,你怨我。对不起,阿寻,我一直不专心..."
萧寻道:"你欺负了我半辈子。"
夏欢颜道:"我知道啊..."
萧寻道:"可我等着你欺负我一辈子呢!"
夏欢颜道:"好..."
她的面容浮过虚恍的清浅笑容,眼底依稀有泡沫般的梦影。
梦影里,盲眼的小小少年柔声道:"我叫许知言,知言..."
他握着女童的手,蘸着茶水,教她写字。
"知言,欢颜。"
她平生所会写的第一个词,是知言,许知言的知言。
她仿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又仿佛没有。
就像之前多少个宁静的夜晚,她困了,倦了,于是安谧地躺在她夫婿的怀里,沉沉地睡去了。
手臂无声垂落,一页小小的粉笺飘下,被扑入楼内的风卷起,在地上翻翻滚滚。
萧寻抱着她,许思颜、木槿跪在榻前,俱是一动不敢动。
生怕稍稍动弹,便惊醒了她,或撕破了一个梦。
一个看似还算团圆的梦。
屏风后有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踏来。
玉青色的袍袖飘动,金线绣的龙纹随之闪着莹莹碎芒。
他顿在了那飘落的粉笺前,弯腰,修长的手指小心拾起,打开。
不过一眼,他已低吟一声,踉跄着退了一步,靠在冰凉的墙边。
"皇上!"
"皇上!"
有侍卫低低惊呼,亦从屏风后奔出。
几人蓦地抬眼看去,已然怔住。
许知言面色惨白如纸,依墙而立,却肩背挺直,薄唇紧抿。
"父...父皇!"
木槿第一个醒悟过来,慌忙擦掉泪水站起身来,下意识地想掩住身后的夏欢颜,但无疑只是徒劳。
许知言的目光已定定地落在再无声息的夏欢颜身上,眉目沉凝,眸光清寂。
他幼年为人所害,曾经失明十余年,复明后双目清亮如镜,流转如珠,极其夺目。但此时却幽冷如井,深黯如夜,似又被谁下了毒,只余了苍凉无光的墨色。
许思颜站起了身,然后看向从屏风后向内观望的众随侍。
前后竟已有四拨人,萧寻的,木槿的,他的,以及许知言的。
他匆忙上前握了父亲的手臂,待要说话,又转头看向成谕等人,"皇上来了多久了?"
成谕等早已诚惶诚恐,低声答道:"太子刚来片刻,皇上便到了!只是..."
只是若许知言不让说,他们自然也不敢禀。
萧寻怀抱夏欢颜坐于榻前,依然温柔沉静的神情,只是眼底已涌出了大片泪光。
他望向许知言,好一会儿才欠了欠身道:"二哥好!"
二人上次见面亦在十七年前。
那时许知言尚是锦王,萧寻亦未继位,按排行称许知言为二哥。
许知言没有应他,甚至没有说话,只是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到他跟前,看他怀抱中的女子。
分别十七年,她仿佛依然是他的欢颜。
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他身畔的聪慧女子,跟他下棋,听他抚琴,品着茶,闻着书香,听每一片花瓣飘落的声音。
她总在他身边。
只要他低低唤一声,她便会应她;只要他回头看一眼,她便在身畔。
岁月静好,韶光明秀...
却悄然湮没于流沙般飞逝的时光里。
萧寻勉强笑道:"二哥早该出来相见,她其实也很想见二哥。当年跟我从北狄返回,还未入蜀,她便想着要回来看你们了!我向来不是二哥这样的端方君子,所以我拦住了,拦了十七年。你莫怨她失信。"
"怨?当年放她走了,我便知道她再不会回来。"
许知言终于答他,伸出手来欲要触碰昔年恋人洁净美丽的面容,却终究只在她面庞上方轻轻拂过,然后缩回了手。
他低低说道:"她想见我,但她并不想我见到她,不想我见到她死。我不能让她走得不安,自然依她,依她..."
夏欢颜的心思向来通透明净。
她最挚爱的男子至尊至贵,她的儿女已然长成。
她最不放心的许知言若不曾知道她的死讯,在她留的医书的调理下,应该还可以在儿女的孝顺下宁静安详地活很多很多年...
于是,她终究安安心心地离去,留下了如此恬静的容颜。
许思颜深知父亲对生母的情谊,暗暗吞了嗓间涌上的气团,低低劝道:"娘亲只不放心父皇,尚祈父皇节哀,万事以身体为重!"
许知言便退了一步,惨然笑道:"嗯,我就当...就当不知道她来过,不知道她死去...若总是没有她的书信,我便该认为她在外游山玩水,一世逍遥!"
木槿压住哽咽,柔声道:"是,便是为了母后心愿,父皇也要保重自己。我先送父皇回宫吧!"
许知言道:"好,好,我也便当作...我不曾来过..."
他一边说着,一边挺直肩背,慢慢向楼梯走去。
却忽然身体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父皇!"
"父皇!"
许思颜、木槿双双惊呼,慌忙扶稳,一边令人去传太医,一边亲送父亲下楼。
屏风的那边,便只剩了萧寻抱着夏欢颜。
他低低道:"小白狐,吴都咱们回来过了,你下面还要去哪里?不用怕,有阿寻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窗外的冷风扑入,他忙将怀中女子抱得更紧些,努力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个渐渐冰凉下去的躯体。
地上,那页从夏欢颜袖中掉落的粉笺不知什么时候又飘落地间,拂拂而动。
上面有两行字。
一行,是女子笔迹,清新秀丽,书着:"若你安然无恙,我便一无所惧。"
另一行,是男子所接,潇洒劲健,正是萧寻亲笔。
他书道:"愿倾江山无限,许卿一世欢颜。"
愿以泪水埋葬所有的幸福和痛苦,美好和悲伤。
若你还能阅读愉快,证明我这文写得很失败。
《天下卷》继续中。
嘉文帝十八年五月初六,吴帝许知言驾崩,遗旨太子许思颜继位,令诸大臣尽心辅佐,兴盛大吴。
五月初八,吴国皇宫。
宏伟巍峨的宫殿如覆了雪,举宫缟素,四处白幡飘扬,或真或假的哭号呜咽之声从奉置梓宫的长秋殿陆续传来。
嗣皇帝许思颜与嫡妻萧木槿身着斩衰之服,匆匆走向慕容雪所居的昭和宫。
走至阶下,木槿踉跄了下,差点摔于石阶上。
许思颜连忙扶住,"小心!"
抬眼看向木槿时,却见她容色憔悴,往日圆圆的脸庞小了不只一圈,眼睛已哭得跟桃子似的红肿。
她应道:"嗯,我没事。"
那嗓子已经沙哑得听不出原来的声线。
从吴帝病危,到其后安排丧礼,再到朝廷内外明里暗里的各种安排,两人俱已数日不曾阖眼。木槿到底女子,娇贵惯了,何况近几个月连失两位至亲之人,委实哀痛至极,早已头晕目眩,支持不住,刚居然一脚踩了个空,险些摔了。
许思颜挽着她向前走着,轻声道:"呆会儿得空便休息下,别哭坏了身子。"
木槿应了,却抬眼看向前方殿宇,神色有些无奈。
昭和宫的宫女早已在两侧行下礼来,又有皇后贴身的桑夏姑姑迎上前见礼道:"见过皇上,娘娘!"
许思颜道:"姑姑平身。母后呢?"
桑夏垂泪道:"在里边呢!皇上快去劝劝吧!"
许思颜点头,却紧扣了木槿五指,放缓了脚步携她同行。
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按旧例,皇帝驾崩后,太子便是名正言顺的新帝。
择吉日举行的登基大典,不过是个诏告天下的仪式而已。
新帝的后宫是由新帝册封的,目前自然顾不上,但木槿是名媒正娶的太子妃,深得新帝爱重,桑夏不便即刻称作皇后,但称作"娘娘"总是错不了的。
二人入了昭和宫,便已觉出以前华美舒适的昭和宫气氛极压抑。
微风吹过窗棂,"咯吱"的声响似敲打在心上。
慕容雪卧于内殿床榻上,定定地看屋顶上那盘龙衔珠的藻井,脸色雪白,双颊凹陷,无声无息得仿佛也像一个死人。几个近身素服宫女正持着数样粥菜跪于地间,垂泣不已。
许思颜、木槿上前行礼:"儿臣拜见母后!"
慕容雪僵卧于榻,深黑的双眸空洞洞的,连眨都不曾眨一下,更多不曾理会他们。
桑夏哽咽道:"皇上,娘娘已经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如何了得!"
"母后!母后请节哀!"
许思颜叩首道:"若母后因此损了身子,儿臣万死莫赎!求母后千万保重,莫让儿臣背负不孝骂名!"
良久,慕容雪终于眨了下眼睛,喉咙间滚动着,悲惨地哼了一声,嘶哑而无力地说道:"颜儿,你放心。无人会说你,也无人敢说你。只会...只会说帝后情深,说我一心追随大行皇帝而去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