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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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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吹啊吹的,吹起了枯黄的落叶,纷飞在半成废墟的府邸间。

白色的身影躲过正气厅前的官兵,潜伏在东面窗口与老树之间,一头扎起的长发照例染著五颜六色。一手拿碗一手拿筷,显然是吃到一半,就听见府内发生大事,特地前来观望。

秋风过大,她不敢掀窗,只好拿筷子戳了个洞,从小洞里偷窥。

一偷窥就不小心瞧见那高悬在上的“浩然正气”,她马上头晕,连忙拉开视线,落在厅内那坐在高位上的华服男子,那男子有点眼熟…

“是知府大人的独子高进宝,果然来闹事了!”身边有人低语。

她一转身,瞧见不知何时凤春也躲到这里来偷看。

“凤娘,你说果然来闹事是指…”

“是指我家少爷早就预料了。”凤春一脸苦恼:“既然是仗著亲爹在城内为所欲为,那绝不会轻易放过反抗他的人,少爷料想只要等他查出杜画师是哪户人家的姑娘,就会来找麻烦了。”

杜三衡讶了声:“原来是我惹的祸吗?”再细看那华服男子,他的右手缠著厚实的伤带,看起来伤势挺重的。果然红颜祸水啊。

“那不该怪你!今儿个就算不是杜画师,而是其他姑娘来求救,我家少爷一定相救!”骄傲之间带著烦恼。

“欸,凤娘,你这一说,我可是会妒忌的。”她咕哝,知道她刚喜欢上的男子,为人正直而见不惯世上有污泥沾人。这男人,明明跟她的性子差个十万八千里,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这下可好,他手无强权,又非高官,要怎么办?

厅内,阮卧秋就站在那儿,身边是陈恩跟临时弃赌的二郎。

“这人脾气硬直,必定硬碰硬。”杜三衡就地慢吞吞吃起饭来,自言自语道。再见凤春一脸焦急频频往厅内偷看,不由得好奇问道:“凤娘,你不进去吗?”照以往惯例,无论大小事情,她非得跟在阮卧秋身边,后来小事虽交给陈恩,但这等大事早该冲进去当母鸡才是。

“小二不准我进去。他怕那混蛋看中我…这孩子也不想想我都快人老珠黄了,在那担心什么?”小二脾气要卯起来也令人头痛,真不知是不是她养大的!眼角注意到杜三衡目不转睛子她,她低声问道:“杜画师,怎么了?”

“凤娘。”杜三衡微笑:“二郎是继子,还是养子?”

“我没成过亲,自然是养子…杜画师,是谁告诉你的?”

“果然是养子啊,难怪我老觉得他怎么看都不像你,而你怎么看都像另一个人,尤其是一脸又恼又火的时候。”

凤春心头一跳,对上她的眼神。后者眸里一片无辜,低头吃著饭,当作没有看见凤春那复杂的视线。

欸,阮府的秘密有点多了,她怕以后得跟阮卧秋结伴当瞎子,才不会动不动就发现。以后啊,她心里竟然还出现“以后”这二字,看来这回她是不想先跑路了。

“知府大人的话谁敢不从?现下,知府大人的独子宝少爷就在此地,朝廷要征收阮府,你要不从就是抗命!”厅内传出喝斥的声音。

杜三衡嘴里尚有饭香,瞳眸却往小洞里瞧去。

“不知道朝廷要征收阮某府邸,是作为何种用途?”

不徐不缓的声音是出自他的,她有点想笑,笑他只要事关朝廷,必定理智在前,不像面对她,一股脑的就是爱骂人,真不公平。

“朝廷要征收,自然是有用途的,由得你这市井小民追问吗?”那当差的奴仆骂道:“征收急用,给你们两个时辰打点包袱,一个阮姓人都不准留下!”

阮卧秋眯眼,侧耳倾听四周的声响。之前陈恩附在他耳边低语,此次前来的官兵约莫二十多人,光在厅内就有十来个,呼吸声杂乱不定,移动的脚步声远不如杜三衡那踏实的步伐,压根不像是久受训练的士兵。

“就算小民无权得知,但敢问公文何处?”

“公…公文?”仿佛有人在对看,然后骂道:“你这贱民!要你让出府邸就是,哪来的这么多废话?难道你要入了牢受了刑,才知道什么叫做官?”

“谁说我家爷儿是贱民!”

“陈恩!”他伸手挡住那要冲上前拚命的孩子,压抑心里怒气,沉声道:“本朝律法确有一条,凡征收民间用宅,必有公文。现在万晋年间四海升平,既无水旱,也没有瘟疫横行,何须征收?若大人无法可据,恕小民断然不能捐出府邸!”

“唉,果然硬碰硬啊…”杜三衡低喃,筷子停在半空,连饭也忘了吃。

“你不捐,宝少爷也得强行征收!”那人显然恼羞成怒。

“若要强征,那就公堂上见!”阮卧秋毫不迟疑,双目锐利地瞪著前方。

如果不是曾听说阮府主子是个瞎子,真要以为他凌厉的双眼是瞪著自己的。不知为何,那差使有点心虚,一抬头看见“浩然正气”的匾额,就在阮卧秋的身后。

有多少人家中挂著这四字匾额,到头来还不是屈服了!何况只是个瞎子?思及此,那差使挺胸骂道:“要公堂上见,也行,只怕你直得进去,横得出来,得找人来收尸呢!”

“何必跟这瞎子说这么多?”高进宝摇扇,哼笑:“你的女人力气不小,差点断了我的手筋,这笔帐我可得好好跟她算算。下去搜,把那女人跟杜三衡全给我搜出来!女人给我,杜三衡就交给我爹,由他带进宫中,正好立大功!”

阮卧秋一听,脸色遽变。身边的凤二郎与陈恩暗叫不妙,爷儿的火气要爆了!

“树大招风△大招风。”窗外偷听的杜三衡咕哝,目光仍紧胶著他的背影。良民斗不了恶官啊,他怎会不懂?把她交出去便是!

她沉吟一会儿,放下碗筷,用力撕下颊面白布,露出开始结痂的伤口,凤春见状,连忙制止,低喊:“杜画师,你的伤口不能见风,一见风就会留疤的!”

她不以为意笑道:“这点疤痕留下也算好事。”

“杜画师!”

“我还想活著走出阮府。”她笑叹:“依阮爷的性子,我怕最后连我都死无全尸呢。”

“我家少爷是要保你,并非要你羊入虎口啊!”

“阮爷要保我,我真是受宠若惊。”她笑得爽快,眨眨眼:“凤娘,你觉得我像任人宰割的小羊吗?”

凤春见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跃跃欲试,像随时都可以进厅内,替阮府解围。心里一阵迷惑,她与少爷明明不对盘的,如今却肯以身家性命去涉险,一点也不像那平日贪图快乐的杜画师啊!

杜三衡暗暗吸气,正欲起身,忽然听见正气厅外小小的騒动。她微微探出脸,瞧见院子里形势遽改。

不知何时,一名锦衣男子头戴玉冠,手执摇扇,一派洒脱,堂而皇之走进阮府,身后数名随身武士,全把高进宝带来的官兵制服。

突地,那男子像察觉有人在子,他微侧过面,对上杜三衡的眼。

她目不转睛,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那细长的眸瞳透著几许的阴柔,然后似笑非笑地移开,走进厅内。

“来人啊!把这一干人等都给架走!”厅内,高进宝叫道。

“谁敢?”阮卧秋怒目喝道:“依法无据,王朝之下恣意抓人,凡属朝中官员亲戚狐假虎威者,罪加一等!”即使不见物,他依然瞪向四周,威喝:“官兵私用,不论其情可悯,一律撤其职务,再分罪责,谁敢无故抓人?”

正气厅内,“浩然正气”高悬,一时间官兵面面相觑,无人敢吭一声,直到轻滑半讽的声音响起…

“我就说,天下间,看见他的人就如同看见打不死的律法,也就只有这么一个人,贼人看见他都只有认罪的份。卧秋兄,好久不见了。”那锦衣男子优闲踱进厅内,很随意地看了匾额一眼,然后扫视厅内众人,最后落在高进宝身上。

“外头是谁带来的官兵?本爵爷还当是哪位公公不要命了,胆敢瞒著我向前都察巡抚阮卧秋私颁圣旨,原来,只是个闹场的角儿啊。”

“少爷,是东方大人!”凤二郎咬牙切齿地低语。

“谁是东方大人?阮爷的朋友吗?”窗外杜三衡问道。这人看起来不像是阮卧秋会结交的朋友。太阴了,方才对看之间,脸皮都麻了。

“不,当年少爷在朝中为官时,东方大人处处与少爷作对。有人说,当初毒瞎少爷的贼人,正是东方非的人马。就算少爷辞了官,他仍然不放过少爷,每年秋风一起,必定来阮府作客,也一定会带来一名名医为少爷治眼…”

“八年从未间断?”杜三衡讶问。

凤春叹了口气,道:“每年秋风起的日子不定,但,秋风一起,有个人却一定会到。从少爷辞官之后,他共来八次,不曾间断过。”

梳洗之后,东方非一身儒雅衣袍,完全无官派作风,摒退随身武士,笑道:“卧秋兄,又是一年不见了。好歹我也为你解了围,你不感激我,反而板著一张脸,真让我好生的失望啊。”

纵然心里对此人有成见,阮卧秋仍压抑下来,平静道:“东方大人此次前来,有何事需要小民效劳?”

东方非一挑眉,薄唇掀笑,尝了口热茶,随即斥道:“这是什么茶?也配得上卧秋兄吗?你身边的丫头…”

“民女凤春。”凤春垂首,即使不愿,也只能恭敬福身。

“是了,我想起来了,这叫凤春的,打你当官时,就跟在你身边了,是不?你泡的是什么茶?去拿酒来!咱们兄弟俩许久未见,确实该好好畅饮一番。”

凤春迟疑著,在看见自家主子微不可见的点头后,才匆匆离去。

“你身边的人真是死心眼儿,你人都瞎了,他们还没闹个鸟兽散,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做人太好。”东方非漫不经心道。

“东方大人,今年你来,究竟又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你一双眼睛啊。”东方非理所当然道。

“阮某的双眼确实已经没有救了,东方大人不必再白费功夫。”

“我白费功夫?”东方非哈哈大笑:“我从来不知道白费功夫是什么滋味,我要做的,谁能说不?皇帝老爷也不成!”见阮卧秋脸色流露出薄怒,东方非心头更喜,笑道:“这回,我又找到一个名医啦,卧秋兄可一定要试试!”

“阮某心领了。”

“心领?”他扬眉,哼笑:“你若不肯医治,那名医一家十八口,就只有去见阎王爷儿的份,你说,你只是心领了吗?再说一次,我就吩咐下去,让那十八口见不著明天早上的太阳!”

“东方非!”阮卧秋猛然站起。

东方非笑声不断,在正气厅内显得格外刺耳。他摇著扇,打量高悬的匾额,笑道:“你也曾是个大人啊,可惜双目失明,大好前程尽成空,你想,如果现下我对著圣上提起前都察巡抚阮卧秋,你猜他老人家还记不记得?”

阮卧秋抿起嘴,未置一词。

“朝中新血交替,又有谁能记得你?”

“若事事都要人记得,当初阮某也不配为官了。”

东方非知他向来表里如一,从不说违心之论,薄唇不免又扬起:“正是。卧秋兄,你就这点教人钦佩,让我好生难忘啊。”

“多谢大人厚爱。如今阮某已是平民之身,大人不必再处处防我了。”

“哈哈,我防你?你已经是一个没有官名加身的普通老百姓了,我东方非何需防你?我要掐死你,就如同掐死一只蚂蚁般的简单。卧秋兄,你可知我在朝中一手翻云一手覆雨,我要更改万晋法令,哪个朝官敢吭声,巴结我都来不及啊!”

阮卧秋闻言,不由得怒火上飙,骂道:“小臣争宠,大臣争权,此危国之风也!东方非,你凭一己之私,在朝中翻云覆雨,纵然得到了一时权贵,国败民衰,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东方非见他恼火,不怒反笑:“对我是没什么好处,图个快乐而已。百年之后,这个国家落得何种下场与我何干?又不是我当皇帝!卧秋兄,你还记得当时虽明封为都察巡抚,但实则贬离朝廷,就因你上书反我!我想想,那句是怎么说来著?‘能用一国之善士,则足以君一国;能用天下之善亡,则足以王天下,东方非祸及王朝,理应撤官查办’。你啊你啊,就是说话也不会拐个弯!摆明就是说圣上无识人之明,小弟我虽下才,可也算是圣上眼前的大红人,就算你搜集罪证又有何用处?我一把火烧了,把你呈上的罪证当著圣上的面烧得干干净净。你说,你替这种老头儿尽忠做什么?”

阮卧秋咬住牙根,身侧拳头紧握。

东方非打量大厅,又随意往匾额看去,沉吟道:“我最爱进你这大厅了…‘浩然正气’,你果然是浩然正气,即使遭贱民欺压,你也从不提你在朝中的势力,当年武状元雷行厉,是不?我记得此人与你是结拜兄弟,如今他授封将军之位驻守边疆,你要提出他的名号,小小知府不会不卖你一个面子,甚至你要提我名号,我也绝对护你!偏偏你只信律法、只信你一身正气!”东方非嗤笑一声,不知是赞美抑或其他含意,又道:“身居高位,你可知有多少人来巴结我?而这里头有多少人初入仕途,满腔热血,怀著自以为是的正气,打算斗垮我这东方爵爷,可不到几年,个个成为我的手下。哼哼,浩然正气啊,我每进一名朝官府邸,瞧见这四字的匾额,总忍不住冷笑,笑到这些表里不一的朝官难掩羞愧,拆下匾额!”

阮卧秋一贯冷寒著脸,沉著气。

东方非见阮卧秋没有答话,笑盈盈又道:“唯有你这正气厅,小弟不敢笑。所以,我这一辈子最期待的,就是等你回来,官复原职。”

“即使我双目有救,也不会重回朝廷。”阮卧秋沉声道。

东方非似笑非笑,道:“除非我找著了其他的乐子,否则你非回来不可!没人跟我斗,我可寂寞得很。思哼,我还得代为拟召,尽早让新的知府大人上任,这一回小弟可担保永昌城内再也没有一个官敢仗势欺阮府。我自个儿知道书房怎么走,你不必送啦。”

他闻言,心里连连骇然,没有想到这几年,此人权势已可只手瞒天,竟能自行代为拟召。

“东方非,你到底所图为何?”他瞪著门口的方向,咬牙问。

东方非轻讶转身,然后笑道:“卧秋兄,你还看不出来吗?那我可得说,你跟我,就像是一根竹子的两头,永远无法像小弟一般及时行乐啊!”

秋天一到,阮府夜里雾气散尽,一名老仆扶著他回到秋楼前,他斥退:“到这就好。”房内的摆设他再熟不过。有没有点灯于他根本无碍。

进了房,扑鼻淡淡的酒气,今他蹙眉不已。自从陈恩当他随侍小厮之后,夜里就在外厅打地铺睡,他才几岁,就开始学当酒鬼了吗?

才到床缘,匆地踢到某样不该存在的东西,他整个身子连防备也没有就往床上跌去,同时听见一声吃痛…

“杜画师!”这声音怎会误认?

“欸,阮爷,你回来了啊。”迷迷糊糊的声音从床角响起。

“搞什么你?”他狼狈爬起,对著那声音怒骂:“三更半夜,你在这里做什么?”她非要气死他才罢休吗?“既然你在里头,为何不吭声?”摆明欺他眼瞎!

“阮爷,我可冤枉了!”她抗议,拒绝任何不实的指控。“我睡著了,根本不知道你回来了啊。”

“杜画师,你要睡回客房去,到秋楼来做什么?”他撑起自己的身子,注意到她趴在床缘睡著。要是她敢爬上他的床,非要骂她不可。“你没点灯吗?”

“有啊,我初更来的,我睡著时一定是过三更天,大概灭了吧。”她笑,隐了个呵欠。他皱眉,正要唤醒陈恩点灯,听她又道:“陈恩喝醉了,睡在客房里。”

“客房?”

“就是我暂住的房间啊。阮爷,我压根没法搬走他,于是我心想,反正夜还长,凤娘说你正让东方非带来的名医看眼睛,没用晚饭,我就带了点宵夜过来…唔,现下都糊成一团了吧。”

简直乱七八糟!陈恩那孩子倒在她的房里,她却来他这里?“你去点灯!”

“点灯啊…阮爷,打火石你都放哪?”

他是瞎子怎会知道打火石放在哪?牙根隐隐发疼,简直不知拿她该如何是好。“杜画师,你非得要处处跟我作对吗?”

黑暗之中,沉默了会儿,才听见她的笑声:“阮爷,你真觉得我处处在跟你作对吗?我一直以为,那只是我俩性子不同而已。”

那笑声明明一如往昔的轻慢,他却觉得好像有哪儿不太对劲。

“阮爷,东方非带来的大夫说你眼睛如何?”她很好奇地问。

“有希望。”阮卧秋唇畔泛起讽刺的笑:“为了确保他一家十八口的命,他说有希望,而我必定得配合。”床微微地动了下,像有人自动自发坐在床缘,他先是皱眉,而后拿她没辙地叹息了。

“阮爷,你叹什么气?跟东方非交手很累吗?我听凤娘说,那人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用简不简单来形容东方非,未免太小觑他了!杜画师,你可知今日来闹场的高进宝有什么下场?”他再度咬牙:“未经律法判决,立斩;知府大人教管不严,同罪,不必呈报,由他作主即可!”

“立斩啊…”真痛快,不过这话可不能当著他面说。

“他素来有个习惯,即使不是他动的手,但,若经他的口而死人,他必会在事后沐浴包衣!”正因他是瞎子,才会对气味如此敏感!

“难怪啊…阮爷,我今晚也要沐浴,结果烧好的热水得先让人呢。”她笑,然后柔声道:“阮爷,你要因此而抑郁吗?既然他知道你眼盲,也一定知道你其他知觉异样敏感,他故意在你面前梳洗,就是要让你知道他的权势有多大。”

阮卧秋抿起嘴,不发一语。

“欸,虽然我这么说,可你一定还是耿耿于怀。”黑暗之中,她道:“因为这就是你的性子啊。阮爷,你猜我现在正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笑声再度响起时,他的眉头匆地深锁。

“阮爷,我在想,现在我也看不见,所以嗅觉格外敏感,我闻到一股葯草味,那大夫一定为你敷了葯…哎啊!”她脱口,忽然发现有人紧紧抓住她捂住肚子的右手。这房里只有他跟她,谁抓住她根本不用多想。“阮爷,你怎么啦?”

他顺著她的手,摸到她的肚腹,随即如烫到般缩回。“你肚子不舒服?”

她轻讶了声,暗惊他竟然能发觉自己的不适,笑道:“是有点不舒服。我猜是空腹陪陈恩喝了几杯,才老觉得不太舒服。”至于喝了几杯,那可就不能明言了。

“空腹?你怎么不吃晚饭?”

“欸,阮爷不也没吃?”

“少跟我嘻皮笑脸的!”他又被她气了。“凤春呢?没给你送饭吗?”

“唔…今儿个东方非跟他的随身武士大概有二十人上下,府里的米正好用完,凤娘便请厨娘煮了碗面给我。我知道你还要问什么,阮爷,你会不会挑食?”

“不会!”原来挑食!“若不合胃口,请厨娘再煮便是!”

“不算挑食,阮爷,我只吃米饭,只要煮饭煮得好,不淋肉酱,我也吃得开心。小时候,我最快乐的事就是吃饭,到了现在还是不变,只要我吃了饭就快乐,至于其他食物我就不想碰了。”

他闻言,哼了声,注意到方才摸她的手,冰冰凉凉的,必是十分的不舒服。既然不舒服,叫凤春再腾一间客房给她就是,为何来他这里?

就为见他一面?每天都可以见,何必选在此时此刻?

“阮爷,一开始我就想说,你眼上的葯草很香啊…”她笑道。

她的笑声依然轻浮,完全察觉不出一丝异样。是啊,明明察觉不出她哪儿不对劲,却能从她声音听出她不舒服,连他都觉得讶异了。

“真的好香呢…”

不知何时,她竟然靠近往床内移了过来。他皱眉,仔细聆听她的一举一动。

“阮爷,名医说多久能见光?”那芳香的气息就在面前,带著淡淡的酒味。

“自然是等东方非走了之后。”

“哎…阮爷,我的肚子好痛呢…我能不能亲你一口呢?”

他一听她肚子痛,咬牙正想秋楼附近没有家仆,唯有等天亮之后凤春才会出现,她要肚子痛该怎么办?匆地再听她说婬秽之词,还没有回神,嘴上就遭偷袭。

凉凉的唇瓣几乎贪恋地吻上他的嘴,他顿时一僵。

“阮爷,你好香哪…”她吐气如兰,留恋忘返地舔著他的唇。

这女人!当真是得寸进尺了。

“欸,阮爷,你的味道真像是阮府里的白米饭…”

白米饭?他?

“又香又有嚼劲。”像猫咪般直吻著他的唇,染上他的气味:心里就很乐:“小时候我哪儿不舒服,我爹就会带我去吃饭,一吃饭我就快乐,连痛也忘了…”

她言下之意,是指吻他也能替她止痛?这女人分明是诓他…

听见她微微抽气,有点重心不稳,倾向他;他直觉伸手搂住她,没料她太过往前倾,两人双双倒在床上。

“搞什么你…”她的身子又软又无力,甚至有些冷凉。真很难受吗?

“阮爷…”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听他又恼又怒,干脆不爬起来了,顺势缩起身子。“你真是表里如一,我大概明白东方非为何不拿美色来毁掉你了。”

他皱眉,听见她自行滚到床的内侧,他心里不甚痛快,又想起她身子难受,便隐忍不放,慢慢撑起来摸索坐到床缘,与她保持距离。

“你是什么意思?”她让他头晕脑胀的,根本无暇思索其他事情!

“我是说,阮爷你一定很注重精神层面。”连个回吻都不肯!她心里也直叹气。“就算它日你有妻妾,只怕也不会很热中男欢女爱吧。”偏偏她不一样啊。

“你还是个闺女,怎能这样说话?”又怎能这么地放肆对一名男人?就因为她说喜欢他?就那么一点喜欢,她就能动不动就吻他吗?

一思及她嘴里的喜欢就那么一点点,莫名地,他心头又有恼意了。

“阮爷,我真要喜欢上一名男子,我一定想亲近他■触他,想要得到他的身子,也要独占他的全部…”她叹气:“这就是我们两人之间最大的差别啊。”

这么露骨的宣誓,与她之前那种向往淡如水的说法,简直是天地之别。他心里又疑又恼,到底哪一种才是她的真心?

这女人,好端端的,何必来招惹他?即使他的日子就这么过不去,不也挺好?

“欸…”

他咬住牙,侧耳细听她断续的呻吟,如果不是夜里一片寂静无声加上他失明,也不见得会听见她那微弱的低音。想起她之前连受了又深又长的刀伤,也不曾当著他的脸痛喊,就知道她隐藏情绪功夫有多好了。

他迟疑了会儿,愈听眉头愈紧,最后摸索著移向床内侧,摸到她的肩,直觉要缩回,后来又移向她的脸,心里微惊。她的脸颊都是为,像是疼到流了一身汗。

“你这女人搞什么你!既然不舒服,来闹我做什么?”

“阮爷。”她笑:“我好失望哪,你真当我来闹你吗?打东方非来之后,你心情极差,我是亲眼看见他差人押著高进宝出府,那时你脸上表情又恨又恼,不是恨他、也不是恼他,而是恨你自个儿、恼你自个儿,在那时候你已经预见高进宝的下场了吧。欸,阮爷,我是宁愿你气我恼我,也好过自己闷在心头啊。”

“你…真是油嘴滑舌,连来闹我也有理由!”他斥骂,语气却不怎么重。这女人啊…

“本来我是想找你一块吃面的,至少看了你,我心里就乐得很。无味的面、无味的水都成了你的味道,那倒也挺快乐的。”

他皱眉,忍住骂她言语大胆。

“阮爷,我可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他骂。说话不知分寸!

“我是说,我胃疼,没力气了,你这床可要借我睡一会了。”眼花花,再挨下去可要两眼一翻了。早知如此就不该空腹喝酒!原要陪他解闷的,她真是没用!

“你…”他眯起眼。

“阮爷。”她似笑非笑地低喊,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脸庞捧著,轻声道:“你爱气就气我吧,不要再气自己了,我老觉得那个杀人不眨眼的东方非是来逼你回去当官,我可先说好,你当官我也喜欢,不当官我也爱,只要你快乐就好,何必理他?欸,我本想来当解语花,结果落得这么惨的下场,我的眼真花了,阮爷,你要吃我豆腐可得趁现在啊。”三句脱不了轻浮,她挨不住,虚弱地闭上眼,手指一滑,阮卧秋马上抓住她无力的手臂。

他一向守礼,绝不会在夜里跟一名女子独处,上回能在楼外与她相处一夜已是极限,今天她侵入他的屋子±上他的床,已是他的极限之外,若不赶她出去,就只剩下一个结果…

他咬咬牙,想起他老是看她不顺眼,偏她一有事,他又紧张个要命…

“喜欢我吗?”他喃道:“是喜欢我哪儿?”在她眼里,他已是半个废墟,她是迷恋上他哪儿?有什么值得她迷恋的?她的迷恋绝非作假啊…

这女人真是让他又气又恼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她已睡著,眉头还是深锁著,真这么难受吗?既然难受,何必顾及他的情绪而彻夜在这里守著?

“款…”

他听见她吃痛的呻吟,不由得心里又恼起来了。

他从未预设过自己的妻子该是何等模样,尤其失明之后,更不曾有过成亲的打算。现在,她出现了,完全不同于凤春、二郎在身边相伴的感觉。凤春、二郎敬他÷他,站在他的身后,当他愿意分享他的喜怒哀乐时,他们才敢有所反应;她不一样,硬抢著他的喜怒哀乐,硬是坦承她的喜欢…他当官,她跟著走;不当官,她也要赖著吗?他连个承诺都不曾许下,她这么大胆放下感情不怕没有回报吗?

又听她吃痛的声音,他皱眉,摸索到她微启的唇办,很明白留下她过夜以及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所必须承担的责任。

责任吗?他闭上眼,眼内的她还是躲在白雾之中,长相模糊不清,但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她始终带著皮皮的笑意。

杜三衡啊…纵然只有模糊的影子,这三个字却已经烙在他的眼里了,不管有没有闭上,都很霸气地在他心里占地为王了。

思及此,毫不犹豫地轻吻过她的唇。

她的呻吟没了,像是一时之间不疼了。对她来说,他的嘴角真像良葯吗?这女人,真是让他好气又好笑…再加上一点点的怜惜…

她又叫痛,他直觉俯头再吻她一口,当真百试百灵,她又睡得安稳些。一晚上,他未眠,就这么断断续续,彼此气息交缠著。

如果,能清楚地看上她一眼,只要一眼就够了,让他一辈子记得那样的长相就是杜三衡的,就算她生得奇丑无比,他也无所谓啊…

以往东方非在阮府的日子里,他总抑郁难消,这一夜,却心思满满都是这个名叫杜三衡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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