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洞室里顿时哭声一片。
有老人嘶哑的呜咽声,有女人嘤嘤的啜泣声,最明显的还是小孩子嘹亮的嚎啕大哭声。各种音色的哭声交织在一起,不绝于耳。
配合着多洞道的回声特效,这阵阵凄厉的哭声一阵叠着一阵,堆挤成一团巨大的声浪,将每个人都的包裹其中,似乎周身的毛孔都被这无尽的悲伤给填满了。
虽然卓展已经尽可能地减少了许多描述性的词汇,但当这个噩耗说出口的时候,三苗老幼妇孺心中那道最后的防线还是轰然决堤了,悲伤与绝望骤然间洪水般弥漫开来。
卓展他们都没有作声,因为他们明白,这个时候的安慰没有丝毫的用处,唯有让他们发泄出内心的苦闷与悲伤,才会渐渐解开郁结在灵魂深处的心结。
就这样,整个三苗族的幸存者们一直放肆地哭泣着,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眼泪哭干了,嗓子哭哑了,才渐渐平息下来,但他们的眼睛依旧泛着红,肩膀依旧颤颤抖动着。
那名头戴羽冠的漂亮女人,一直搂着一双小儿女在默默饮泣着,这时候也渐渐停止了哭泣,平缓了下来。
只见她用手掌温柔地抹干了孩子们脸上的泪水,缓缓起身,手持着翠木鸟喙权杖,慢吞吞地走向了卓展他们。
“他们的尸体还在那片竹林里吧?”女人颓然地问道,嗓音比之前沙哑了许多。
卓展木讷地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女人的嘴角强挤出一丝笑,望向竹林的方向,怅然长叹道:“我们三苗人不拜神,不祭天,不祭地,更不土葬肉身,就让这漫山的鸟蝶将他们的肉身带到天上去吧……”
随及回眸,深吸了口气,似乎瞬间将满腔的悲伤压在了心底,目光明亮地看向卓展:“谢谢你们,帮我们带回了这个消息,要不然,我们依旧不敢出去,还在这洞里仓惶备战呢。现在好了,终于可以出去给孩子们寻些新鲜的吃的了。哦,对了,我是三苗王的王后,名叫苦芜。”
“见过王后。我叫卓展,这是段飞、壮子、赤、段越,我们是从华国来的;还有这位,西山太华山晶丹观的掌门,姚大花,想必刚才你已经知道了。”卓展礼貌地拱手,一一介绍起众人来。
“苦芜姐姐,你也别太伤心了,还有这一大群孩子需要照顾,你们的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段越深深盯着苦芜的脸,恳切地说道。
“谢谢你,小妹妹,你说的我都明白……”苦芜朝段越嫣然一笑,样子美得很。
然而笑容褪去后,苦芜的神情又黯淡下去,只见她双手不停摸娑着权杖上的鸟喙,看来是又在思念战斗中死去的三苗王了。
“你们可知道那帮巫师是什么人,为何要将我三苗人赶尽杀绝?”苦芜的目光陡然凶戾起来,眉宇间颇有几分男人才有的英气。
“那帮人是近年来风靡五方五山的白冥虚空神的神使,据我们了解,他们是想用三苗人的血来血祭从晶丹观抢来的悬元珠,以此来净化那上古神器九黎壶。至于为什么专程来杀三苗人……”
卓展顿了顿,望了眼赤,又看了看苦芜,迟疑地说道:“应该是因为三苗先民所创造出来的五刑罚术……”
苦芜愣了一下,继而仰天大笑,笑得凄厉又悲怆。
半晌,苦芜骤然收敛起笑容,肃容说道:“还是因为这个,永远都是因为这个……不过如果是因为这个,我们就没什么好愤恨的了。
三苗人从来没觉得自己做的是错的,五刑之罚若真是那么十恶不赦,又怎会被五方五山的统治者拿来用了这么多年?
都是治民安邦的一种手段罢了,总比发动战争、堆尸百里要强得多吧。”
卓展沉默了,其实他心里是认同苦芜的这番话的。
在这个世代,严酷刑罚的问世,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帮助了统治者稳固王治、推动了社会文明,某种程度上更起到了对罪恶人性的威慑作用,创造了社会安宁,算是法治秩序的最初的雏形,从大方向上看的确是进步的。
但在民智还未完全开化的这个世代,这种暴政的手段也确实违背了人性所推崇和渴望的“仁君”理念,有抨击、有质疑也是正常的,很难说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但把这种分歧上升到杀戮与灭族的层面,确实是过分了,更别说这一次的杀戮还是那些手段极端残忍的白冥神使做的了。
不知不觉间,卓展的心中,对那个神秘组织的恨意似乎又增添了一分。
苦芜看着卓展微妙的表情变化,无奈地笑笑,继而从胸襟里掏出一枚周身镶着金枝银叶的浑圆小铜镜,正色道:
“这面铜镜叫‘回天鉴’,是我们三苗族的先民在逃出中山时,从中山黄帝含枢纽王宫里带出来的神器。这回天鉴是由天父盘古的泪滴幻化而成的,这五山五方仅此一面。阳光、月光经过铜镜的反射,再次从铜镜射出来的光束,可让巫师的幽冥之眼失去瞳力。”
“哦?”卓展很是震撼,忙上前去查看这面铜镜,转而又皱眉不解地问道:“那为何不让三苗王带着这面铜镜去迎战那帮巫师呢?”
“当然带过去了,关乎到生死的战斗,怎么可能不带去。不过这面回天鉴需要有人持着,一直将光束对准巫师的眼睛,才能消解瞳力,说白了,也就是只能钳制住一名巫师。一次性出现那么多瞳力武艺高强的巫师,看来这小小的‘回天鉴’也是无力回天了。”
苦芜长叹一声,抚摸着铜镜继续说道:“这回天鉴是我们三苗族驯化的黑鹰带回来的,当时上面还有血,想来是他临死前付托给黑鹰的……”
苦芜的泪珠又断线般地掉了下来,滴落在铜镜上,碎成一朵朵咸苦的水花。
这样的景象实在令人戚然,卓展很想去安慰苦芜,却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连一向在这方面很擅长的段越都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苦芜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又抹掉了镜面上的泪花,双手持着铜镜将其递给了卓展:“你们之后还是要找那帮巫师寻仇的吧,既然如此,这面回天鉴便托付给你们。”
“王后,这怎么行?这可是你们三苗国的宝物……”卓展推着回天鉴,连忙拒绝道。
苦芜摇了摇头,抓起卓展的手,将回天鉴放在了卓展的手心:“拿着!我们这帮老弱妇孺知道自己的斤两,还不至于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若是真去找他们硬碰硬,恐怕就要阖族灭亡了。既然老天留我们三苗族一缕血脉,我们就要坚强地生存下去,这才是对我们死去的男人们最好的交代。”
卓展盯着苦芜炙热、恳切的目光,没再继续推辞,而是收好回天鉴,坚定地说道:“我等一定不辱王后所托,待到灭了那群白冥神使,卓展定会将此物送回。”
苦芜欣慰地点了点头,感慨卓展面对这样的宝物,竟还想着事后奉还的承诺,看来自己的托付是正确的了。这样做,他的在天之灵也会安慰吧。
“风儿,雨儿,来。”苦芜回头笑着招了招手,叫来了她那一对小儿女。
苦芜蹲下身来,紧紧抱了抱一对儿女,又深深亲了亲他们的额头,半晌才缓缓起身,目光炙热地盯着卓展:“卓展,苦芜还有一事相求。”
“王后您说。”卓展赶忙说道,心里却已猜到了八九分。
“你们可否带走我的这双儿女?深坑内的生活虽祥和平静,但我更想让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风儿是日后三苗国的王,我不希望他像我们一样被禁锢在这方寸大的坑底,这样是没办法保护好三苗族人的。只有真正强大的王,才能带领三苗人摆脱这苦难。”苦芜热切地说道。
“可是……”卓展很是为难,因为他们毕竟不是这边的人,来回穿越也不可能带着两个孩子,“可是王后……我们是要去报仇的人,随时有性命之忧,带着两个孩子,对他们的安全也实在是……”
“求你们了!”苦芜咚地跪在地上,拉着一对小儿女,神色戚惶地望着卓展。
“这……”
“哎呀,磨蹭什么呀,他们不收我收!”姚大花霍然闪身上前,一左一右拉起两个小孩的手爽快说道:“王后,他们几个居无定所的,确实也不方便,您别怪他们。如果你不嫌弃,你的孩子就交给我吧。我那晶丹观虽然不是什么富贵的地方,但教他们武功、药术还是绰绰有余的。”
苦芜面露喜色,慌忙起身,欣喜地向姚大花说道:“晶丹观掌门亲自教习,苦芜求之不得,怎会嫌弃?”
“好!从今天起,风儿、雨儿就是我姚大花的入室弟子了,谁再敢打他们的主意,我便一剑劈了他!”姚大花霸气说道,单薄的身躯甚是伟岸。
“风儿,雨儿,快,快叫师父!”苦芜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将自己的一对小儿女推到了姚大花膝前。
“师父!”两个小孩儿乖巧地跪下,恭恭敬敬地拜了姚大花一拜,稚气地叫着。
这好听的童声瞬间融化了姚大花的心,一向像男人般坚强的她竟然鼻子一酸,眼泛泪花了。
卓展他们盯着这一对粉雕玉琢的童男童女,心下欢喜,两个小孩子的眉眼跟他们的母亲长的很像,男孩英气,女孩漂亮,肉嘟嘟的小脸蛋很是讨人喜欢。
然而就当众人沉浸在这拜师的喜悦中时,却听到“吱”的一声刺耳的锐响。回头之时,竟看到苦芜正背对他们拉着那鸟喙,从翠木权杖中拔出了一把金色的细剑。
“不好,拦住她!”卓展惊呼道,飞出掌心的冰刃直直射向苦芜手上的细剑。
另一边,姚大花从袖口甩出了水柱,赤也已抽起了那赤龙九节鞭,全力阻止那已悬在半空中的金色细剑。
然而还是太迟了,只见苦芜飞快地旋身,一一躲过了冰刃、水柱和长鞭。旋舞间,细长的金色光芒已顺着喉咙插进了体内。一腔鲜红的血花在明晃晃的火光下喷涌而出,那美丽的身姿倏然倒地,彩色的羽冠散落一地。
“娘!”“娘亲!”
“王后!”
姚大花快步冲了过去,抱起了苦芜,单手用力按着她的伤口,一双小儿女伏在苦芜身上泣不成声。
白发苍苍的老嬷嬷蹒跚着过来,跪在地上,攥住了苦芜的手,泪如雨下:“芜儿,你怎么这么傻啊?”
“混蛋!你刚才不是还说三苗人的血脉要坚强地活下去吗?”姚大花愤怒地咬着嘴唇,却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孩子们坚强活下去就好……我……我还是放不下他……”一口鲜血随着最后一个字一起涌出,苦芜盯着自己的孩子,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身体软在了姚大花的怀里,就像睡着了一般安然。
“娘亲不要啊!”
“娘!呜呜呜……”
哭声再次弥漫了整个洞室,悲恸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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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族人平息了悲伤,收敛了苦芜的尸体,洞外已是月上梢头了。
白发嬷嬷告诉了卓展他们上去的路,然而卓展他们却并没有离开,而是决定在洞内住一晚。
一来可以让风儿雨儿再跟族人、娘亲多呆一会儿;二来三苗族人困在洞内几日,今天更是一整天没吃东西,壮子打算给他们好好做一顿再走。
体力强壮的女人们出洞去挖了野菜、蘑菇,嬷嬷们拿出了珍藏的晾咸肉,壮子背包里有白天他们挖的笋,再揪点荞麦面擀成的面皮,依旧是火锅底料煮世界。
清冷的洞内瞬间有了烟火气,哪怕是悲伤得一蹶不振的灵魂,也被这牛油锅底扑鼻的香气唤醒了生的欲望。
卓展他们跟族人们一起,围着大锅饱饱地吃了一顿。
都说食物和爱是最能治愈受伤的心灵的,暖和和的食物下肚,三苗族老少似乎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元气,心底的希望也随着体力的恢复重新旺盛地燃烧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身强体壮的男人,全要靠他们自己,他们需要更顽强、更柔韧地去生存,直到孩子们长大。
这个命运多舛的部族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灭顶之灾,但只要尚存一线生机,他们便如那烧不尽得野草般愤怒地生长起来,坚如磐石,韧如蒲草,苍苍茫茫,生生不息。
姚大花笨拙地搂着风儿、雨儿蜷在干草上睡着了,就像一个母亲一样。
赤、段越攥着彼此的手相对而眠,脸上的泪痕依然清晰可见。
段飞、壮子也互相靠着起了鼾声。
三苗族人高低起伏的呼吸声温暖而坦然。
卓展手持着铜罩,沿着洞壁一一罩灭了火把。
最后一根火把熄灭之前,卓展一直盯着风儿和雨儿稚嫩的睡脸仔细端详着,直到无情的黑暗将这画面蓦地吞噬。
他的心底,对白冥神使,对文魉,对本杰明的恨意又再次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