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首阳。
这里是一片清平之地,猎人都不猎狐,甚至还在山脚下建起狐仙庙,而供奉的竟是一个稚童的石像。
传说拜过仙狐,要到病除!
只要生病的人,在狐仙面前说出病症,第二天早上,家门口便放着治病良药。
夏夜。
草庐的木桌之上,摆着几张黄纸,凌珑拎起一张,挥笔写了几行符箓,对折了几个角,然后拿起来左看右看,感觉不太好,又揉成一团,扔到角落,那个角落已经堆成了小山,全数是阵亡的黄符!再写下一张,双手合十,提起精神继续折叠,终于一个有点雏形的成品诞生了!天啊——叠个纸鹤有那么难吗?
她拿着纸鹤跑到坐在门槛上的白发男子面前晃了晃:“忘忧,像什么?”
“鸟……”忘忧有气无力地应着她。
忘忧!
就是凌珑赐他的颇有深意名字!其中的意蕴包涵了她的小小愿望!
“唉,终于成功了!”她捏了一把汗,催动咒语,手心上的纸鹤便徐徐升起,如有生命般飞出窗外。
在一旁研磨草药的千夜白了她一眼,家里居然多了两个白痴!凌珑一定是对着白痴多连自己都变得神经兮兮的了!
不过忘忧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会说简单的句子,能自己走动,虽然还是有夜游的毛病,但凌珑总是找到他,而且等到日落西山才会来!
难道……小妮子开窍了?
握着绺绺白发,凌珑很小心地替他梳着长发,她一点都不厌烦这个工作,因为她会想象在她手上是一匹雪缎,而且不是织出来而是长出来的!
“诶,说实话,我觉得你很在乎这小子哦!”千月忙碌地整理大包小包的药,一边问道。
“有问题吗?他这个样子,是人见了都觉得可怜!”她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换那一个都会这么做的吧!
“大有问题,你肯定是动心了!”
“动心是什么感觉啊?”
“就是……你会不由自主要对他好,他痛你也觉得痛!”她搅尽脑汁,加上联想,应该差不多了!
“呵,我对很多人都是这样!”照她这么说,她对很多人都动过心了!无稽!
“还有一样,也是最重要的,就是……独占欲!”
凌珑怔了怔,手中的梳子定在原处,独占?她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接着嗤笑道:“你才多大了,怎会知道这东西?”她记得千月还是个小孩。
“不大不大,就几百岁!”她可是见过人间百态的小狐仙呢!是真正的人不老心老!说完就把整理好的药包分成一堆一堆。
千月伸了伸懒腰,走到门前的绿茵空地上,跳起轻快的舞蹈,四肢的铃铛抖动,银光四射,清脆铃声由轻至重,震耳欲聋,传递到遥远的天边!顿时林中像有无数走兽在穿越草丛,“沙沙——”之声不绝于耳。
不久,一只,两只,三只……狐狸很有灵性地围着她坐着,她把一包一包草药放在他们口中,吩咐了几句,狐群便衔着药包各自奔去。
“好吵……”只听见忘忧低声地说了一句,脸上有嫌恶之色。
“你到底要跳多久?”凌珑也有些受不了。
“近来不知怎么了,生病的人越来越多!”这可是千月想不透的问题。
凌珑点了点头:“唉,她今晚恐怕要跳到天亮,我们还是去别的地方……”说罢便拉着他的手离开。
☆ ☆ ☆
伫立在首阳南坡之上,遥望一水之隔的华山,深崖奇险,众峰入云。在看脚下有万马奔腾之势的滔滔黄河东逝去,与漆黑的夜空连天一色。
大风扬起她的长袖呼呼作响,有裂帛之势,忘忧看着纤弱的她倚立风中,仿佛快被风吹走一样,他扯着她的衣袖,想她坐下来。
凌珑微微一笑,捻裙坐下。忘忧也习惯性地坐在她的身后,以背和她相抵,偎依而坐,黑白发交叠,他们每天就是这么坐着遥望奇峰浪涛,而她会跟他讲亘古的神话和传说。
星辰寂寥,人间多情。
她仰望着夜空,知道的故事也差不多讲完了,她知道他都听得懂,有时还会问莫名奇妙的问题,想不起来,就随便编个理由塘塞过去,方正都是神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她指着脚下黄河,声音窅然而迷幻:“这山间的水是很久以前巨灵神擘山所致,那时人间一片洪荒,白帝少昊命巨灵神寻疏水之路,首阳山本来和华山间有一窄狭的峪道,被巨灵神行雷一劈,峪道崩塌,黄河之水便奔涌东海,人间重获生机。于是巨灵神与少昊便被世人敬仰!”
孤岭中一只山猿的鸣啼,湮没黄河淘浪之声。
她顿了顿,想起曾经在凌羽那里有一卷飞凰教的古卷神说。上面刻的都是上古文字,她看不懂,便要求凌羽给她讲一段。
不知道是否接着讲下去,但忘忧还认真地听,她便接着说:“后来……百鸟之王少昊因神务繁重,忽略了妻子青鸾,青鸾与魔君相恋,天帝震怒,青鸾被贬至凡间,作千世凡鸟,魔君悲绝,自毁元神,而伤心的少昊也隐于东海之壑。”
想起这段不经世传的神话,她总会黯然神伤,不知是何缘故。忽然想起他也是魔族之人,偏过头问道:“诶,你见过魔君吗?长什么样子的,是不是也像你这么好看,还是……”
“我……忘了……”他低低地说。是的,很多事在他脑里只是个片断,为了能把这些片断拼凑起来,他的意识自然而然地想去一个地方,但那个地方,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哪!
“我知道,没有过去,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既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但只要过去不影响现在的生活,也不必去想了。”这句话也是凌羽常常对她说的,连她都不以为然,所以说得特别心虚。
“但我记得你的事……”他把玩着一绺垂到他肩膀的黑发。汲取像蜜糖一样的芳香。
“对哦,你老说我撞过你,什么时候的事?我只记得好像在梦里撞过,但做梦又怎么可能是真的呢。”不相信他,她的回忆里实在想不起他这个人,她的记性一向很好,但他的胸前确实有一块红印。又怎么解释呢?
“不记得了……”他已经有倦意了,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明天我们就下山,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剑风山庄已经找上门了,如果发现他,那后果……
忽然感觉背后的人越来越沉,他——又睡着了?于是轻手扶着他的头枕到自己的腿上,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抬首望着漆黑的天际,今晚的云特别厚,却依然可以看见窥视人间的星星,连神魔都可以有刻骨铭心的爱情,那她又情归何处呢?
以前,她也会苦恼,难道自己的灵魂不是完整的吗?但听着忘忧的心跳声,会让她觉得很安心,甚至还有点…依赖。即使是凌羽,也不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抚着他在睡梦中也会纠结的眉心,她知道,他急迫地想找寻失落的一切,可是找到之后,他会变得怎样?会忘记她吗?那么她就将时间停滞,永远留在这一刻。
☆ ☆ ☆
暗夜里,一阵尖啸灌入雷烨耳中,唤醒他尚且昏迷的神志。
疼——,他按着涨痛欲裂的脑袋,睁着朦忪的眼睛,蓦地触到躺在怀里的一具冰凉的躯体,惊得翻身坐起,不敢自信地摇了摇头。
怎么是她?
脑中瞬间的空白点滴填满,他是怎么了?竟干出这种荒唐事!
足足两次,他都把别人当作是她!不可能!他的神志还不置于错乱到这种地步!
气氛非常诡秘,纱窗外一个黑色的影子飘忽而过!
他警觉,挎着碎岩刀越窗追踪!
那个黑影身法不快,似要引他现身。跃到客栈的庭园之中,径自停了下来。雷烨也立在他身后,手紧紧握着刀柄,阴沉着脸望着他的背影。
“不必紧张,你并没做亏心事。”黑影的声音十分缥缈,像是远处窅然而至。但无论多么怪异,却让雷烨浑身一震,旋身站至他的面前。是他,这种装束,这种声音,就是当日托镖的神秘剑客!
“是你……当日托镖的人就是你!”忽地用刀直抵黑影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爹——”悲绝的怒吼,却永远都喊不回逝去的人。
不等他回答,碎岩宝刀立刻穿胸而过,这一刀是爹的!抡刀再刺,这一刀是娘的——无数次的疯砍,无数次的呐喊。可是——
黑衣人依然一动不动,任他砍杀。
愤怒的他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刀——没有粘血!
破裂的碎布掉落在地,他才惊异发现层层掩饰之下竟——没有形体。而他身后再度响起那诡秘的声音:“发泄够了没?”
雷烨反手一刀便要他首身异处,可是……他又掉落成一堆黑布。不可能……他以刀点地,单膝跪在地上,喘息着——
他,好恨!
黑衣人的数目瞬间分化为六,将他围在中央:“即便你武功再高,也奈何不了我,如何?还要继续么?”六种声音重叠,可见他们——灭不尽!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是唯一可以给你一切的人!”
“哼!你们,已经毁了我的一切——!”
“一切?看来,天下第一美人还没能让你尽兴。”说着便暧昧地笑了一声“想不到,你竟然那么快就摆脱幻术……”
他的身体猛地僵硬。幻觉……竟都是幻觉:“你——竟然用妖术迷惑我!”
“妖术又怎样呢?我的幻术会使你快乐,而有些人不用法术也能使你痛苦!”
“你――卑鄙!”
“我卑鄙?江湖上所谓的人物,哪个不是伪君子?就算厉害如风舞辕,凭着蚀月,也敌不过魔族兵团的攻势,最后也得靠个女人帮他收拾!还有你爹……”
“住口!你没资格说我爹!”
无视他的怒气,黑衣人扬声道:“你爹他……意志薄弱,抵挡不了魔厉之气的诱惑,怨不得别人,就像你一样,完全陶醉在幻觉之中!”
“啪――”的一声,一封书信掉落到他的面前,这是――
“这就是风舞辕和雷震的秘密书函,你的刀法怎么都超越不了雷震……还有……失去尼摩珠,你的想法是不是异常冲动,连自己都控制不了!难道你不想知道为什么,你那个爹,到底有多疼你!”一字字,一句句,在他耳边缠绕不绝。不是的——什么事都没有,那封信根本没有什么——假的……
见他那呆滞的眼神,毫无动静,黑衣人俯身捡起信拆阅,朗声读到:“震弟亲启,闻君得一子,身怀魔劫,天资甚佳,特以尼摩珠赠之,抑其魔性,他日为我所用,缔结姻亲,吾当助汝得南方盟主之位!兄辕敬上。”
身怀魔劫?突然,雷烨的眼睛闪过一阵幽暗的深蓝,脑海仿佛有千万蝼蚁嚼咬,回忆如不能控制的潮水席卷而至。
父亲对他总是慈祥之极,也从不催促他练武,只授几招简单雷霆刀法的招式,连凌珑都能避过他的刀法。用尼摩珠抑制——那魔性恢复又如何!为风舞辕所用吗?
想起岩溶洞中的祝融之火,难道要将他……不可能——爹不会那么残忍!而风舞辕更不可能将女儿许配给个魔头!
“我把盒子交给雷震之时,只说这是剑风山庄要的东西,他便义无反顾地接下,可见,他多么紧张风舞辕的东西!”原来,雷震的魂魄留下的字样,便是这个意思,本来凌珑也是这么猜想,可后来又被她否定了!
“你胡说什么!我一个字都不信!”他咬着牙,眼上如覆着一层薄冰,并发出尖锐的冷光。
“哼,是吗?我知道,你的心已经动摇了。只要跟我合作,我保证,所有东西你都唾手可得,包括你最爱的凌珑……”
听到那两个字,他心里那坚固的堤坝裂开一个缺口,那股叫私欲的洪水瞬间淹没了他,胸口如被烈酒烫过一样灼热,那只邪恶的魔手要把他推进无底的深渊。
他要挣扎,却越陷越深……
“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会再来找你。还有,凌珑如今和一个美男子在一起,同处一室,朝夕相处,你可以到西南去找她。”他冷笑了一声,又变成一堆褪落的黑布,狂风一吹,散作一片烟尘。
其实黑衣人并没有离开,只是以无形之身悬浮半空,凝看着万念俱灰的雷烨。
君上,这就是你挑选的少年,本来你可以从绝望中觉醒,却让姓凌的搅乱了全盘计划,还私自带走魔将,难道——她天生就是我的克星?即使是克星,我也会再度让你觉醒!
黑夜中一颗流星陨落,一幕古老的神话却再度上演!(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