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森大喜,指令市政督办王缵绪负责修路,王缵绪雇了大批民工挖路基、拆民房、锯房檐,一时间民怨鼎沸,杨森刚有局面岂能退缩,于是,春熙路至东大街的开拓便在咒骂声中竣工。专讽时政的内江才子刘师亮便在小报上发表一联:民房已拆尽,问将军何时才滚?马路全筑成,愿督办早日开车!后被杨森通缉出逃,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考察队在方未艾的带领下绕行,虽然费时但也着实开了眼界,抵达满城中的华阳茶社时,一个个还兀自回味着城中的热闹,显然仍未缓过神来。
华阳茶社所在的满城在前清时便是满蒙八旗驻军所在,在成都乃是一座城中之城,汉人等闲不得进入,辛亥时四川将军玉昆下令官兵向军政府缴械,遣散后各谋生计,为彰显共和,军政府拆了满城城垣,与大城合为一体。满城中多深宅大院,壁垒森严,被各士绅官员相继买了去,以另一种方式继承了满清遗老的生活。华阳茶社即是邓锡候入主成都后所开设的私家厨园,邓锡候遍寻市内,相中了满城风水,便在满城中的少城公园占了一隅,因惧民意,挂了个茶社牌子以示公开经营,实则是招待私宴的所在,普通市民进店即被劝告无座,久而久之,华阳茶社便蜚声成都,市井传言有种种珍奇,实则是多了几分清幽而已。
此时已有几个茶社伙计立在门前,见车队来到,迎上来三四人,有的为伍泰西开门,有的直寻马丙笃,有的招呼卡车上的队员移至偏院用餐,还有一人转身向内快走通报,竟也是各司其职,井井有条。
邓锡候闻讯迎到二门,穿着一件阴丹士林蓝布长袍,身材不高,圆脸阔耳,看上去不象雄霸一方的军阀,倒是和县府中学的校长有七分相似,足见为了迎接伍泰西刻意为之。
邓锡候面戴微笑拱手向伍泰西道:“伍先生一路劳顿啊,自悉先生一行离陕,每算行程,今日得睹先生风采,足慰平生矣!”双手阻了伍泰西的还揖,便扶着伍泰西的手,侧脸对赵如琢颔首笑道:“这位想必是伍先生的高足赵砚磨吧,果然年轻才俊,仪表不凡啊!”旋即又一巴掌拍下了举手敬军礼的马丙笃:“至信贤侄,我与臣公和蔚如兄弟相称,你私下称他们叔父,却不能独独客气了我这老头子吧!今天又不是军中,你敬这礼让我是还也不还?!”
一番连轴话说下来毫不生涩,竟让三人如沐春风,马丙笃不由对邓锡候暗暗钦服,这水晶猴子的浑名不是白给,看来已是熟知考察队的主要人员,西安方面定有邓的耳目,思量间,邓锡候已经侧身伸手延请伍泰西,伍泰西不肯先行,二人推让几番,还是邓锡候一把拉起伍泰西的胳膊,一同步入正屋,分宾主落了座,桌间还有三位陪客,看样子均是蜀中名士,此刻纷纷相迎,有拱手的,有握手的,竟还有一位三十出头的少妇,行了个半躬之礼,款款坐下。伍泰西不知此女是谁,若是邓锡候的内眷登堂,则自衬无这般礼遇,若是伶倌献艺,也无入座之说,惶恐间也还了个半躬。
邓锡候看在眼里,哈哈一乐,也不分官阶,依着座次为众人介绍引荐。
陪在伍泰西下首的还真是一位中学校长,名叫吴景伯,以前在刘文辉的二十四军里从小兵一直做到旅长,民国二十一年刘文辉占了成都,便发表吴景伯为成都市长,后刘文辉败退西康,吴景伯也不再追随,在成都自办起了一所协进中学,教书育人,吴景伯思想解放,在校内不但纵共容共,还帮助其发展,当是民国中学的异类。
吴景伯身边端坐着一位目光炯炯,鼻峰高耸的人,便是有蜀中文豪之谓的李劼人,前年刚刚付梓的《死水微澜》,勾描了一出在川西坝子天回镇里上演的人间百态,小说问世即引起海内轰动,李劼人作过成都大学文学系教授,也开过饭馆,居然还办着一间造纸厂,其经历多变,匪夷所思。
邓锡候主位旁边的少妇,便是女诗人黄稚荃了,黄家本为江安望族,母亲知诗书、善绘画,父亲黄荃斋亦是江安才子,做过几届省议员,黄稚荃六岁开蒙,后几经求学到北平师范大学,毕业后回成都大学任教,后被任命为国史馆纂修。黄稚荃一介女子,能诗、擅书、更会作画,跻身四川文坛,备受推崇。
伍泰西虽远在西安,对这几人却也有所耳闻,无论是吴景伯的教学,李劼人的写作,还是黄稚荃的诗词,均能道出其原旨和真义,并剖析甚深,陪座与客人论起文坛之事,相谈极欢,却把主人邓锡候晾在一边,邓锡候也不恼,这似乎正是他的本意,带头敬了酒,便转向马丙笃和赵如琢,问问生年,学业以及军旅中的琐事,气氛倒也融洽。
酒宴结束时,伍泰西应了吴景伯之邀,第二天早上去协进中学为师生演讲,三位陪客便各自散去,邓锡候请伍泰西三人移到偏厅,待侍女奉过茶水,便说起考察之事来。
伍泰西把考察目的与路线细细讲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徐福一节,只说考证史书,青康交界之处应有秦汉遗址,考察成果当能填补华夏历史空白。
邓锡候听完说到:“伍先生说得是啊,自西安经甘青去积石山倒还便捷,只是马鸿逵马步芳心胸狭小,见识短浅,虽与臣公无隙,但总有提防之意,先生此行绕经四川远是远些,可安全畅通我想还是能保证的。”
马丙笃插言到:“康公,到了您的防区睡觉都踏实,只是不知西康方面会如何对待,乾公虽复了电报给杨主任,可毕竟山高路远,土民态度也是敌友难料啊。”
邓锡候倒是回答得爽快:“前年我光复了成都,把刘自乾的干儿子石少武砍了头,这娃子仗着势,欺男霸女以致民怨滔天,我后来写了封信送给刘自乾解释一二,他却只复了我两个字‘砍得’。至信也应当晓得,刘自乾与我有些经年旧帐,但为人还是讲袍哥义气的,晓得好歹,你们此去做着文化考察,他即便不出力相助,也不会非难阻挠。”
世上最了解自己的还是对手,看到邓锡候对刘文辉的态度很是乐观,伍泰西几人也放下心来,又漫说了些时局话题。邓锡候对西安事变后蒋介石公审张学良十分愤怒,骂声迭起:“这个老蒋,张汉卿已经自投南京,你偏要审个啥子,还判个十年徒刑,又假模假样的特赦,特赦就特赦,又看管起来不得自由,赦得啥子嘛!丢人败兴!”
主持军事法庭的审判长是前任江西督军李烈钧。蒋欲审张学良,遍寻法官未果,无人敢应这一差使,审轻了挨蒋的骂以致丢官,审重了挨全国的骂以致丢人。蒋忽然想起辛亥元老李烈钧来,以李烈钧的革命资历和素来的独行立场,必能孚众,况且李烈钧是冯玉祥的旧友,素来与自己不睦,国人当不会非议审判结果。李烈钧也有意为张学良开脱,所以一力承担了下来,审理期间倒也公事公办,劝杀的也不听,劝放的也不听,最后不疼不痒的判决“张学良首谋伙党,对于上官为暴行胁迫,减处有期徒刑十年,褫夺公权五年。”蒋介石也是老谋深算,早有准备,判决刚下,便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名义宣布特赦,免于刑处,但需‘管束’,管束二字是放出的*,实际则成了法外的无期徒刑,不但更加狠毒,面上还讨好国内外观瞻,着实令人发指。
邓锡候一颗水晶心早就看透蒋介石的意图,对伍泰西和马丙笃猜测的张学良不日将释放,还兵东北驱逐日寇的观点大加否定。开玩笑的说,如有可能,蒋介石愿意到宁泸杭以外的各省鼓动兵谏,只要身临险境挑起争端,进而分化瓦解地方派系,不费一枪一弹则各省悉归。
几人又谈到杨虎城的困境,邓锡候也是将心比心,说道若是自己,兵谏未果后,则立即主动引兵远赴滇缅,内战是不会打的,避蛮荒而求自保,说不定为中国又拓出一片疆土,将来还有个棺梓还乡的脸面。
谈完已至深夜,邓锡候将几人送出屋外,交待一直在外间等候的方未艾代送,并妥善照料,方未艾早已安排停当,命人在华阳茶社中收拾了客房,送几人至房间后道了晚安便离去。
葛凤兰以伍泰西学生的名义独住了一间,伍泰西尚未休息,她也不敢睡下,备了热水等几人归来,服侍伍泰西洗漱后才归房。
马丙笃又到茶社后院检查了正在休息的队员,宣布第二天放假一天,若上街必须三人以上结伴,不许醉酒和宿娼,天黑前必须归队,然后给了曹证四十块银元,分给队员。
第二天早上用了早饭,吴景伯雇了几辆黄包车来到茶社接伍泰西去学校演讲,马丙笃带了小道士和迷糊换上便装,步行左右两侧护着伍泰西。(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