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快,从不待人。不觉绿柳巷口的嫩枝已经又焕发了新芽。人间季节轮转,长安繁华依旧。
今天梵雪楼却闭门谢客,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喧嚣,显得很是安静。
那个时刻终于还是来到,大汉利安公主就要从长安启程奔赴草原了。当身为皇帝的父亲问她还有什么想要的东西的时候,素汐沉默片刻,提了唯一的小小要求:她想出宫见见曾经的朋友……。
苏红云与灵芝的眼圈有些泛红。未央宫中她们也只去过一次,对于皇家机密知道的并不多,但此时看到对面静静坐着的少女,心底都充满了同情和难过。
而昨天刚回来长安的小冰儿却与她们的情绪不同。
说起来,小冰儿与素汐还是有着血缘之亲的,她的母亲卫妙儿本来就是卫子夫的亲妹妹,只是姐妹性格不同,所以感情上并不亲近而已。
小冰儿对这位表姐小公主要去遥远陌生的大漠草原和亲并没有感到难过,反而有些兴奋,因为……小师父会跟着去啊,那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只是自己不得跟去走一趟,未免有些遗憾!
元召今天话不多,皇帝叮嘱过他不要对素汐多说什么,更不要告诉她真相。既然皇帝想借机磨练子女的心志,自己又何必多事呢。
这几天元召一直待在长安,没有急着回长乐塬。有暗中知道皇帝此次计划的人都已经来过长乐侯府了。
窦婴与一班老将、汲黯、郑当时、姚尚……连腿伤痊愈即将重披战甲的韩安国都来过了。
他们的借口五花八门,有的是来勒索茶叶,有的说家里断酒了,小子也不知道去送两坛。有的就只是来闲聊几句。但每个人出门要走的时候,都会拍拍他的肩头,说小子多保重吧!
人心若水,冷暖自知。对真诚的好意,元召从来都是认真对待的,记在心里,后来必有报答!
而对于皇帝又吩咐他带着这位小公主出宫与朋友道个别这件事,元召就更没法拒绝了。想当初深夜拐带公主私出禁宫这样的事都做过了,现在如果自己稍有磨叽,恐怕皇帝那张笑眯眯的脸马上就会暴雨雷霆了吧!
算了,不就是带个妹子逛逛街嘛,有什么大不了的啊!
可还没等到他们出宫呢,刘琚这家伙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求得了他老爹的同意,竟然追上来,说要陪姐姐一起出宫玩玩。
唉!无所谓了,跟着就跟着吧。元召本着“一只鸭子是放,两只鸭子也是撵”的心态,领着这姐弟就出宫了。只是后面远远跟随的大队宫中侍卫们有些招人烦。
刘琚自从被册立为太子,这样出宫的机会极是难得,要不是因为大姐儿的事伤心,他本来应该是很高兴才对。
但这次他全程只做了一个沉默的陪同者。
灵芝送给素汐的礼物是一个精致的木匣,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十二个小陶瓶,这是十二种不同香味的香露水。
这种当初只是元召做出来送给灵芝开心的小玩意,现在已经成了梵雪楼的另一个产业,在长安城的贵妇人层面成为了新宠,数量稀少,价格昂贵,算得上是一种奢侈的闺阁之物了。
几个人虽然年纪还小,不曾经历大人们悲欢离合的世界,但想起从前在这儿无忧无虑的那段时光,却也未免各自伤感。
“灵芝,如果还有机会,一定和你做个好姐妹!”
半日的时间短暂,想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当便衣打扮的侍卫总管进来催促回宫的时候,素汐公主把綰着满头青丝的玲珑簪摘下来,替灵芝细心的别在脑后,脸上是温婉的笑意。
春风自南方吹来,破开冰雪寒霜,豆蔻初开的少女再次留恋的看了一眼短暂生命中仅有的几个朋友,放下了马车的垂帘,车轮转动,逐渐远去,转过了绿柳巷的街角。梵雪楼前送别的灵芝早已扑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
三天之后,初一日,宜远行。
一支三百精骑的羽林军队伍,护送着利安公主的车驾出长乐宫,沿朱雀大街从永安门离开了大汉帝都长安,一路向北,奔向未知的命运。
伤心、难过、担忧、愤懑、幸灾乐祸……人生下来就沦为了利益交换的奴隶,无论愿不愿意,是不是心甘情愿,都难以幸免!
随着和亲队伍的离去,皇帝钦派的军机令使也分成几路秘密出发了。
而在此前,从全国调集的五路大军共三十余万大汉精锐,早已在燕赵大地集结待命。
皇帝亲自任命的五军主将,骁骑将军李广、护军将军程不识、轻车将军公孙贺、屯军将军王恢、材官将军韩安国接令星夜赶赴各自军中。
黄河以北,雁门关内,已是军情似火,风起云涌!
琼楼玉宇,星河灿烂。站在未央宫最高处的五凤楼上,可以看到大半个长安城的夜色。
皇帝刘彻收回了仰望苍穹的目光,回头看了看跟在身后已经一天没有说过几句话的太子。
“琚儿,你什么都好,就是心太软了,这一点不像父皇啊!”
“孩儿……父皇……。”刘琚神色黯然,自从大姐儿走后,他感觉心似被掏空了一般,想起平日里素汐对他的好,他就再也没有心思在书房听师傅们讲课授经了。
“你还小,一切都还来得及。父皇说的话一定要记住!为君者,是不能让内心的情绪控制自己行为的,要养成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喜怒不形于外的习惯,要让臣子们莫可窥探帝王心思……这些,都是你要去好好学习的。”
教子之道,语重心长,帝王百姓都是没什么两样。
“是!孩儿谨遵父皇教导。”
这样的话,除了自己的皇帝老爹是没人会教给他的。
“朕知道,这些天,你和云汐一定在心里怪父皇的绝情吧?”刘彻手扶栏杆,望着重重宫殿,阑珊灯火,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父皇……孩儿是、是心里难受,不敢责怪父皇!”刘琚低下头,嘴里期期艾艾说道。
“呵呵,不用掩饰,你还没有学会撒谎。你如果心里没有怪朕,那才是可怕的事呢!一个人总是要有感情的,如果天生凉薄,对自己的亲人都漠不关心的话,那这片江山,父皇将来怎么会放心交给你呢?”
刘彻伸手抚着他的肩头,带了宽厚的温度。
“嗯……父皇,难道非得要牺牲大姐儿一生的幸福?就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吗?”
刘琚终于鼓足了勇气,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身为皇帝的父亲并没有立刻回答儿子的疑问,而是把他揽在身前,有片刻的沉默。
“父皇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刘琚感觉到了今晚皇帝老爹与往日的不同,少了一丝威严,多了一些难得的温暖。难道他也会为远行的大姐儿伤感吗?
“十五年前,在这座宫殿中,有一个十多岁的太子,他也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姐,两个人的感情很好。在那些快乐的时光里,总是感觉未来的日子还很长远,太子曾经许诺给自己的姐姐,将来继承了皇位之后,会给她天下最大的富贵,让她无忧无虑的过完自由的一生。”
旧年往事,如时光老人缓缓道来,几步外,侍立的甲士金盔被月光反射出淡淡的光芒。刘琚抬起头,静静听着隐含了忧伤的诉说。
“可是,少不经事的年纪里,总是有太多的任性与顽皮。记得那也是春季开始的某一天,两个人因为一点儿小事闹了别扭,太子就故意耍小性子不去理姐姐,并且避着故意不见她。以前他们也是经常这样,过几天就会和好的。但这次……却没有了机会。几天后,太子被他的父皇借故打发了去甘泉宫。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绝对意想不到的消息。”
有微微的叹息掠过耳边,刘琚有些预感,但他并没有说话,也没有问,感觉有些冷起来,就把伏在栏杆上的身子往后靠了靠,缩进被万民称为皇帝的人袍子里更多一些。
“太子不在宫中的时间里,他的姐姐被封为了隆庆公主,就在他回来的前一天,已经启程赴匈奴和亲去了,他们终于没有得见最后一面……。”
诉说往事的人,已经登上帝王宝座十多年了,心肠也早已被军国政事锤炼的坚硬刚强!
可是,刘琚分明感觉到有什么滑落到了自己的发际,有些潮湿的凉意,分不清是露珠还是……他不敢抬头去看,只是小手紧紧的抓住了父皇的一只胳膊,忍住了涌到嘴边的哽咽。
“对姐姐,连说一句道歉原谅的机会都不会再有了。满腔的悔和恨啊!可是,有什么用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不能去恨太后,不能去恨母后,更不能去恨父皇……要恨就只能恨这个国家还没有能力!还不够强大!就在那一天,他用剑在胳膊上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用以铭记一个用血立下的誓言。那就是犯我强汉,虽远必诛!”
隔着袍袖,隐约可以感觉到父皇臂上的那道疤痕,刘琚心头剧震,在这一刻,他忽然理解了父皇从前做过的许多事。
“父皇,那位公主就是远在草原的姑姑吗?”
“是啊,是你的姑姑,朕的亲姐姐!十三年了,那种屈辱,父皇一日都未曾忘却。这笔账,记在匈奴人头上。朕无时无刻不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报此大仇,以泄当年的怨恨!”
说到这里,皇帝的声音激昂起来。
“现在就有一个最好的时机摆在了面前!琚儿,这会儿可以告诉你了,父皇已经给匈奴这头饥饿的草原狼布下了一个天罗地网,就等着他们上钩了,而诱饵就是你的姐姐素汐,还有那五座城池的财富!”
刘琚惊讶的转过身子,看到了父皇眼中自信的光芒。
“可是,匈奴人那么狡猾凶残,大姐儿……会很危险的啊!”
“放心吧,皇儿。朕已经安排了三十名西凤卫的高手在她身边,为的就是保护公主安全。何况,不是还有元召那小子跟着吗!呵呵。”
“原来,父皇安排的这么周密了呀!嗯,只要有元哥儿,大姐儿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原先还以为父皇好狠心呢……。”
“怎么会呢,朕的儿女,岂能再重蹈覆辙!父皇不会再让你们也去忍受那些骨肉分离之苦的……。”
“父皇啊,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皇了!”
“哈哈哈!傻孩儿,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夜已深,说话声远去,父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宫殿重影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