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阿拉西斯二世达成约定后,拉格纳当天下午便率部撤走,海寇分作前、后两队交替掩护的行进队伍中,弗莱特被牢牢的绑在一头骡子的驮架上,享受着崎岖山路带来的颠簸。不过在他看来,这待遇比步行要强多了,至少表明暂无性命之忧。失去行动自由他一路上并没闲着,而是将唯一熟悉的拉格纳当做练习卡拉德语的对象,开启了口水轰炸模式,也算是在试探对方的底线。促成合作的拉蒙并未返回费尔辰湾的走私者秘密营地,只是派了两个手下随拉格纳一伙人回去,一是跟其他人报信,二是完成许给拉格纳的条件,他本人则前往禅达,为阿拉西斯二世与冈定从中说和。
“喂!呃…拉格纳,沉闷是你们家的遗传吗?你不觉得应该活跃下气氛吗?……”弗莱特的随意称呼换来了拉格纳的一瞥,感受到其中不友善意味的他瞬间改了口,觉得气势上输了一头的他有些不甘,很快就开始了言语上的调侃。
“哈,让我说中了,没话可说了吧?……”其他海寇听到动静偶尔会瞄过来一眼,但仍保持着行军时的高度戒备,不过弗莱特心里却知道他们肯定把耳朵对准了这边,对于拉格纳的无视他并不泄气,反而觉得将到了对方的军。面对一群生面孔他多少有点不自在,但大家互不相识,再怎么尴尬也很有限,与他相比拉格纳同其他人称得上是朝夕相处,所以他想通过言语让对方在熟人面前出糗。不过他没再提起罗洛,青石卡挨的那几下可谓教训惨痛,他意识到这也许就是拉格纳的逆鳞。
“吭、咳,你真的有听见我说话吗?还是说你能在走路的同时睡觉?……”絮叨了半天弗莱特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可拉格纳似乎将他屏蔽了似的,对方跟其他人时不时会有交流,唯独将他当做了空气。
“嗯,那个,就是……拉格纳,能给点水喝吗?”又过了一会,弗莱特主动收了声,他连续做出吞咽动作,却不能为喉咙带来一丝湿润。
“你说什么?”拉格纳脸上的坏笑一闪而过,他头也不回的回复了弗莱特,这一刻他已等待多时了。
“我……”口干舌燥的弗莱特以为拉格纳真没听见,可话到嘴边的那一刻他顿时恍然,对方早就放好了口袋,只等他去钻呢。
“大点声,我听不见。”拉格纳将手拢在耳边,一脸认真的模样,附近的海寇捧场似的发出哄笑。
成为笑料的弗莱特喉咙干涩,火辣辣的疼,被戏耍的愤怒涌上心头,但理智却告诉他,生死都不由己,此时一切都需忍耐。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况且是他先开的话头,拉格纳将计就计他却没能察觉,所以他只能怪自己一时愚蠢。他终于清楚的认识到了自己此时的身份,一个毫无自由且命运未知的俘虏,生杀予夺皆受他人操纵,他有点难以接受却知道暂时无法改变,他闷不做声沉默下来,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观察周围的人、事、物。
发生在青石卡的谈判,拉格纳可以说是适逢其会,以他当时的实力仅仅是个陪衬罢了,局面看似对占据关卡的他有利,实则恰恰相反。而对拉格纳来说,偷袭禅达的预想已经失败,晚撤不如早撤,可进逼的禅达军队却成了安全退走的障碍,面对装备精良的伯爵私军,失去突袭优势的海寇与之正面相争并无太多胜算。
拉蒙的出现成了关键,最开始他不过是两头下注,临到冲突爆发便暂时离开位于风波中心的禅达,躲在费尔辰湾做作壁上观。可因为他一时的小疏忽导致了拉格纳这个变数的出现,凭借近些年对禅达详细情形和大时局的了解,他决定更主动的参与,从而借势谋事。在这场风波中,两边投注的他却不属于任何一方,但想要达到目的却少不了借助冈定和阿拉西斯二世的势力。利用对双方的知根知底,他看似游走在中间进行调和,实则却占尽好处。
老阿拉西斯为禅达订下了自由贸易的基调,不到五十年禅达便发展成窝车则湾首屈一指的中立商埠,但在那之前他作为岑达尔家族的次子,离家闯荡前只在城堡里受过相应的骑士教育,并因为自身的勤奋粗通文字而已,即便小有名气时也不过是个佣兵头目。简单来说他有治政上的天赋,但年轻时也不过是个傻小子罢了,直到佣兵的生涯开拓了他的眼界,所获取的阅历激活了自己的经济头脑。
窝车则湾沿岸贸易往来频繁,商船互相搭伙成群结队,但对付这样的大规模船队海寇也有自己的办法。为了一次航行能带来最大的利润,尽可能扩大货仓的商船外形也就难免显得臃肿,航速自然也有快有慢。利用长船的速度优势和灵活,海寇往往先做出冲击的姿态,掠过目标船队进行试探,驱赶惊慌下的商船水手驾船逃离,跑不快的掉队商船就成了海寇的美餐,但有时大型船队护卫充足水手经验丰富,抱团结阵海寇也只能干瞪眼。这种情形之下,往来的诺德商人在窝车则湾海面上时常会遭到芮尔典商人的报复,为了安全考虑他们渐渐将交易地点转移到芮尔典王国的势力边缘地域,卡拉克里亚东部因此成了诺德商人主要的交易地点。
卢瓦尔、布鲁加、日瓦车则、维赞,除了这些位于芮尔典边境领地上城镇外,还有高岭雪山下的费斯德那,那是维吉亚人定居高地后沿三女神峰下的河流向北垦殖出的新城邑。在卡拉克里亚东部谋生的过程中,老阿拉西斯见识到了偏远边镇是如何凭借对外贸易财源滚滚,贵族出身的他从小接受军事训练,武艺和指挥才能远超那些平民出身的佣兵,不久就得到当地领主赏识,在受雇护卫沿海城镇间商道的过程中发展出自己的佣兵连队。布鲁加伯爵安德烈亚斯之女安德莉娅更是不顾家中反对与他私奔,虽然这桩婚事在他继承岑达尔爵位后得到布鲁克家的承认,但随他流浪奔波的妻子却没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在他入主禅达后不久便因病去世,两人只育有小阿拉西斯一子,对妻子用情极深的他此后便未再娶。及至禅达兴盛,布鲁克家族发现曾经的穷女婿一跃成为阔佬,为了开拓陆上商路两家之间的关系随着频繁的往来变得热和起来,并未因安德莉娅的死受到影响。
由于阿拉西斯二世扩充军力导致禅达财政紧张,任何增收机会他都不会放过,何况先以军力统合禅达大权,再以打击海寇为名行贸易扩张之实是他早就定下的计划,但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就更好了,毕竟战争手段耗费太大更有风险。通过密谈中得知的信息,一向极富野心的阿拉西斯二世也不禁为冈定的胃口感到震惊,若非冈定和拉格纳之间缺少协同,拉蒙等费尔辰湾走私者忌惮芮尔典王国的反应,一开始就拒绝提供后续援助,禅达的状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
走私者暗港虽然位于费尔辰湾,但这一地区夹在岑达尔和费尔辰两块领地之间,归属向来存在争议。费尔辰堡位于礁湾出口东侧的悬崖上,进出的船只可以说是从其眼皮下经过,而货物上岸的短途陆路从乱石岭山道过青石卡必经禅达,利润使得的两家相争又相互合作。拉蒙在青石卡提议,由他去说服那些在卡拉克里亚和波拉克河上游颇有势力的走私盟友,以禅达议会为模板将费尔辰湾的走私据点改为合法的贸易港口。联络费尔辰堡的官面文章则交由阿拉西斯二世去做,芮尔典王国的权力才经历更迭不久,新国王暂时无暇顾及北地事务,否则他也不会选择这个时间扩张势力。只要岑达尔、费尔辰、芬拉德三地领主对新港口给予税收豁免,商人们将以贸易利润的分成作为回报,这份收入远远超过税收。
不过这一切的落实还需要海寇的配合,库林家族虽然实力大不如前,但凭借德雷根岛萨格森地区诸城邑的地理优势,库林水军仍勉强维持着对维尔河和波拉克河入海口的巡弋,确保内河贸易带来的税收。可离开两河入海口,窝车则湾内已是任由海寇纵横,通过与走私者的合作,北地沿海遍布诺德后裔的渔村水寨、山民聚落、流民据点,为了生存都与海寇存在联系,一旦发动起来对贸易将产生重大影响。但商人逐利,掌控货源的大走私商人都有各自的恒产,看重的是对商路财源的长久掌控,而非是通过战争手段杀鸡取卵。拉蒙随阿拉西斯二世前往禅达,就是要借助其兵锋威势,迫使冈定答应合作,同时也是借海寇的威胁逼领主们做出让步。
在禅达的第二阶段谈判,成了阿拉西斯二世与冈定的对局,拉蒙不过是从中奔走借力打力。他本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之前才生出扶植拉格纳的心思,但这需要时间运作,暂时派不上大用。不过问题很快得到了解决,当他在禅达得知冈定对芬拉德堡开出的降服条件时,他谋划中欠缺的一环也得以补上。
首先,那笔200磅白银的款子芬拉德家族拿不出来,就算冈定利用芬拉德与岑达尔两家之间的联姻关系,以手中人质向禅达勒索也是无用。两家订下婚约是出于利益,阿拉西斯二世即便在独苗一根的情况下,也同意暂缓婚事导致三十来岁仍无合法子嗣,就是因为有求于凭借领地地理位置对贸易有所影响的芬拉德家。如今芬拉德降服于冈定,导致贸易旺季的利润损失在前,又有拉蒙提出的新港计划在后,对禅达已失去作用,想要以婚约为牵绊,使阿拉西斯二世为芬拉德家埋单几乎是不可能。
而海寇对贸易的影响也是切实存在的,为了达到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要么打要么谈。但无论冈定还是阿拉西斯二世,都不想硬碰硬损失实力,两者虽然身份不同,但却有共同的一点,那就是手中权力都是由对军队的掌控而来,这成为拉蒙为双方牵线促成谈判并真正合作的前提。
冈定负责引导海寇联盟在窝车则湾西部海面进行“驱赶”,库林水军早就没有出海巡逻、作战的实力了,但在库林水军的武装船只维持对两河入海口巡弋的景象下,详细情况并不为大众所知。当海寇的大举活动使多数商人明白这一点后,整个海湾地区的贸易虽然会受到影响,但也会相对集中到东部。由于卡拉克里亚沿岸多是断崖、暗礁,所在的卡拉克半岛沿线缺乏良港,窝车则将成为唯一的交易去处。而与之相对的费尔辰湾,则成为避开受库林家控制的两河入海口后,进入内河贸易区域的最佳位置,虽然这使商人们的运输成本提高,但要是周边领主能给予一定的税收豁免,一切就都不是问题了。
只凭拉蒙一人显然没有这份能耐,但当费尔辰湾的所有走私商人意识到其中好处,联合起来分头攻关,这事并不难达成,关键在于要有强力领主站出来担保。海寇、走私者毕竟都是不法者,虽然领主们往常也有涉足,但拿到台面上来说就不一样了,信任的问题难以解决。但毫无疑问的是,如果这份计划得以实施,担保的领主将在窝车则湾周边获得极大的威望,与库林家平起平坐甚至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北地统领。而在贸易利润的分成影响下,困扰卡拉迪亚多年的海寇之患也能慢慢得到解决,面对风险大大降低,稳定且丰厚的收益,还有几人会选择拿命冒险?
明面上,阿拉西斯二世站了出来,他主动接下了冈定向芬拉德家族索取的赎金,并在人质被放还后履行了与小约瑟芬的婚约。在禅达,一场做戏般的击退海寇之战,使得海寇不敢再进犯窝车则湾东部,各路走私商人则在分头游说时将此事大肆宣扬开来,一时之间阿拉西斯二世成为北方人交口称赞的义士。实际上这笔赎金由走私者们联合支付,以芬拉德家族的贸易利润分成进行预支,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交付给冈定。
由于费尔辰礁湾内的特产,走私者营地很快被改称为牡蛎港,往来奔走出力颇多的拉蒙借着冈定和阿拉西斯二世的势力,成为掌握港口实权的重要话事人之一。冈定在接手第一笔钱粮后退走,并履行了协议中的职责,实物支付虽解决了他的补给不足,但他手下战船居多运力不足,一时间也没法过于纠结对方分期支付赎金的方式。而有所合作的走私参与者轮番游说,利益导致了海寇联盟内部的不稳,大势驱迫之下他不得不同意,换取时间来消除内部浮现出来的隐患。
历经两代芮尔典国王才促成的南、北贸易协定,作用是缓和南、北贵族间的利益分歧,支援王室盟友库林家族稳定住北方局势。但因为“禅达金”事件,北段贸易线受海寇影响发生变动后,库林家倚为生机的商税和盐利几近断绝。冈定正是看到这一点才选择暂时蛰伏,整合部众以等待更恰当的时机,短短几个月后当王都苏诺和北地的时局发生连番变故,他却因为赎金再无缺乏补给的困扰,在北地趁势而起成为一时雄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