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rong>王悦走进军帐的时候, 忽然发现多了个人, 他一愣, “父亲?”
当朝丞相正捧着那案上的白玉貔貅把玩,闻声回头看了眼, 轻笑了声, 重新看向对面的王敦,“他有无给你招惹麻烦?”
王敦张大了口, “啊,茂弘你要说起这……”
王悦忙上前一步,啪一下坐在了两人身侧, 拍案狠狠喝道:“人呢?看茶啊!都愣着做什么?没瞧见大将军与丞相都到了!”
王敦似笑非笑地打量着王悦,手一下下摸着刀柄上的红色穗子。王导偏头看着头上冒汗的长子, 轻轻哦了一声,“世子好大的排场。”
王悦看了眼两人, 呵呵笑了下,从侍女手中接过茶壶亲自给王导倒了一杯茶水, “丞相大人, 喝茶!这一路舟车劳顿,大人那真是辛苦了,这是什么时辰到的呀也不给我通个信?早知道我派个百十人沿路敲锣打鼓恭迎丞相大驾啊!”
王导冷眼看着王悦抖机灵,不过仍是接过王悦递上来的茶水抿了口, “前两日你大伯父王含给我来了封信, 你与王应是怎么一回事?”
王悦微微一顿, 随即缓缓笑道:“实话说吧, 我瞧他不顺眼。”
王导皱了下眉,却听见一旁的王大将军轻咳了声,他抬头望去,王敦摇摇头,“近来连日阴雨,胸口闷燥,我啊,总是有些喘不上气,一喘不上气就容易咳嗽,咳。”
王悦最先反应过来,抬手给这位替自己解围的伯父沏了杯茶,“伯父你要保重身子啊,这几日天上就没见过日头,雨又下个不停,是容易胸闷,还容易气短呢!”
“咳,是吗?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是有些气短。”王敦抬手抵上自己的额头,“我这头也有些疼,咳。”他看了眼王悦,手指微微拨了拨,动了动唇无声道,“快走。”
王悦当即反应过来,猛得握了下王敦的手,“瞧这手凉的,伯父,我这就去给你喊个大夫过来瞧瞧。”
“嗯。”王敦点点头,又装模作样地低低咳嗦了声。
王导坐在一旁淡漠地看着这一幕,低头喝了口茶,挑了下眉没说话。他看着王悦起身往外走,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一直到王悦的背影看不见了,王导这才看向对面色红润有光泽的王大将军,王敦低咳了声,“咳,他们孩子闹着玩,你当真做什么?”
“王应差点死在城外,他可是你手底下的将军,前两日才过继到你膝下的儿子,以后他是要继承你爵位的。”王导缓缓道。
王敦闻声憨笑了下,没说话,那样子有些令人难以捉摸。
王导被他看得想发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敦看了王导一会儿,眼中吊儿郎当收敛了,“早同你说了,当初若是你听了我的话,立年幼王孙为帝而不是立了个司马睿,如今王家也不至于险些遭受灭门之灾,不过现在还不算太迟。”
王导倒是没说什么,摸着王悦递上来的那杯茶,盯着那青色茶叶在水中沉沉浮浮。
“回京师吧。”良久,他对着王敦道了这么一句,温和笑了下,“有什么事儿回去再商量。”他敷衍了一句,低头抿了口茶,没再说话。
王悦回到王家的时候,家中景象与他走时大不相同,一扫沉闷,焕然一副新气象。乌衣巷依旧有朱衣紫衣的公卿坐着马车牛车招摇过市,时不时有世家少年纵马飞奔而过,惊起一街的扬尘,与石头城阴雨绵绵的景致不同,建康这儿虽然也下雨,却是一副润物无声的祥和气象。
王敦清扫了朝中大半文武势力,大刀阔斧地换上了一大批王家的心腹人马,皇帝地位一落千丈,各南北望族私底下聊天,都是暗暗叹这朝廷已然改姓了王——琅玡王氏的王。
纵观大晋朝各州郡,琅玡王家所有子弟全部位列州郡显要,太守刺史将军姓王的多如牛毛,王敦一改王导谦冲作风,铲除异己,扶植心腹势力,野心昭然若揭。
琅玡王家自立足江东以来便一直权倾朝野,但到了这种程度还真是头一回。
王家族中诸位叔伯兄弟在前往各州郡赴任前,在乌衣巷齐聚一堂,生离死别,人生憾事,送行宴上,王导亲自为诸位王氏子弟斟酒,一番肺腑之言说得人双眼发红,他说这家,说这国,说这天下,三杯吴地老酒,一敬在场数十位王家大好男儿,二敬这大晋二十年兵荒马乱,三敬这风和日丽大好江山!
王悦喝了不少,什么时候倒得都不知道,等他躺床上醒过来的时候,头疼得几乎要裂开,他摸着床榻醒过来,发现这是在自己的房间。
他起床拿井水洗了把脸,深夜去了趟王家祠堂。
王悦也不知道自己坐在祠堂里是想要干什么,盘腿随意地坐在冰冷的地上,他借着昏暗烛光仰头与各位王家列祖列宗大眼瞪小眼,兴许是烛光的作用,那一列牌位有些狰狞,王悦盯着那些名字,似乎要将他们一个个全记住。
那是先祖的名字。
次日。
王悦坐在自家廊下和王有容闲聊,聊着聊着两人谁也没话说了,王悦就支着下巴心灵手巧的王有容扎草人,廊外雨下个不停,日子似乎一下子清闲了起来。王悦除了自己分内的事儿外很少插手朝堂其他的事儿,比起来其他忙得不可开交的王家子弟,他反倒成了最闲的那一个,这一比较,就给人一种他整日游手好闲的错觉。
但是这位王家世子的话很有分量,这是王家从下至下目前公认的一件事儿。
王恬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被王悦瞒着曹淑藏在内院的那小白脸幕僚正在教他那大哥扎草人,两人专心致志的,时不时说两句话,“这样绑?”“要更上面点,不容易散开。”“这样?”“差不多。”
王恬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傻愣愣地站在那儿,竟是有些不敢上前。
还是王悦先瞧见的他,“敬豫?”
“兄长。”王恬走上前,对着王悦行了一礼。
王悦捏着草人的手一顿,打量了两眼王恬,问道:“有事?”
王恬似乎有些尴尬,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后,王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就在王恬觉得背后有些冒冷汗的时候,王悦终于开口淡淡问道,“你想让我帮你从牢狱里捞个人?”
王恬望着王悦,袖中的手慢慢紧了,他明显感觉出来面前这位兄长脾性较从前深沉了许多,第一次,他竟是有些退却的意思。
王悦忽然笑了下,“王敬豫,你怕我做什么?”他看了眼王有容示意他退下,而后放下手中的东西,“坐吧。”
“那人是我的朋友。”王恬沉默良久,说了这么一句。
“他的家世籍贯官阶风评,犯了什么事儿,得罪了什么人,这案子归谁审?”王悦淡漠地问道,一双眼观察着王恬的反应。王恬的身份绝对不算低,王家二公子,凭他的身份要捞个什么人不难,犯不上来这儿找自己,只能说明这是件麻烦事儿,那人是个很麻烦的人,王恬搞不定。
王恬又是一阵沉默,王悦等了一会儿,开口道:“你不是打算我自己猜吧?”
“是陶瞻手底下的人,世叔亲手扣下的。”王恬的脸色有些难看,望了眼王悦。
“陶瞻的人,世叔扣下的,”王悦反应得挺快,却仍是顿了片刻,望了眼王恬。
“是个细作,军营中的细作,是吧?”
王恬的脸色有些白。
王悦低头笑了下,摸了下腕上的长命锁,“陶瞻找的你?我记得他平日同你没有交情,你答应他什么了?”他抬头看了眼王恬,“还是什么东西落他手上了?”
王悦觉得陶瞻这人挺有意思,他想起他与陶家二公子那些前尘旧怨,一时心情有些微妙。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王悦在歌姬坊里见到了□□的陶家二公子,后者依旧是那副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横样,王悦看了两眼左拥右抱腿上还颠着俩小姑娘的陶瞻,简洁地评了一句,“陶二公子雄风不减当年。”
陶瞻让其他歌姬都退下了,只留下一个醉得直叮咛的小姑娘抱在腿上,抬手给王悦推了坛子酒过去,“喝点?”
王悦置若罔闻,“你兜了这么大圈子不就是找我?有话直说吧。”这事儿吧,王悦都不用派人查,很简单,陶瞻想捞个人,而自己不好拿捏,他于是干脆从王家二公子那儿找了个突破口,想同自己谈谈条件,谈谈交情。
陶瞻盯了王悦半天,忽然冒出一句,“王长豫,你脸挺白啊,白得跟个女人似的?你搽什么粉了?”
王悦喝着酒的手顿了下,抬眸淡淡看了眼陶瞻,“想动手?”
陶瞻脑子里想起从前同王悦打架的场景,眉头抽了下,“还是不了,说正事,我今日倒是的确有件小事想找你帮个忙。”
“说来听听。”
“前两日有个陶家的侍从不知为何跑到了大将军账下,闹出点误会。”陶瞻深深看了眼喝着茶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王悦,接下去道:“那人傻得出奇,又不懂规矩,冒犯了王大将军,我也觉得他活该,可又念及这么些年的主仆情分也着实不忍心看着他身首异处,这么着好了,我替他向世子与王大将军赔个不是,这单子算是赔礼,还望大将军看在我的面子上,教训他一顿便是,别伤了他的性命。”
说着话,陶瞻将那一单子推过来,王悦伸手接了,打开随意看了眼,“挺大手笔啊,陶二公子,这人的命看样子很值钱呐。”
陶瞻一下下摸着怀中姑娘的头发,眼中有复杂情绪一闪而过,片刻后才缓缓道:“不值钱,烂命一条,可到底养了这么些年,我即便是养条狗也有了感情,救总归是要救一下的,否则不是显得我陶家人寡薄?”
“你什么时候同我二弟有的交情?”王悦忽然岔开话题问了句。
陶瞻倒是极为大方,微笑道:“他喜欢上我家里的一个乐伎。”
王悦哦了一声,从陶瞻身上收回了视线。
“说来挺有意思的啊,他上回同我说要娶她呢!堂堂琅玡王家二公子,扬言要娶个乐伎。”陶瞻毫不掩饰眼中的笑意,低咳了两声才压住笑意道:“挺有意思是吧?王长豫,我记得你家二弟可是与人定了婚约的,对家也是个江南豪族,那女儿叫什么来着,什么来着我有些忘记了。”
王悦忽然轻笑一声打断了陶瞻的话,“陶道真,你真觉得我会为了一个勾引我二弟的乐伎而得罪王家武将给你捞个细作?行,那乐伎你留着吧,我走了,今日一事到这儿为止。”
就在王悦起身的那一瞬间,陶瞻开口道:“你不是说你我是朋友?”他挺无奈地摊了摊手,“行了,别演了,活成这样王长豫你累不累啊?开个条件吧,我那仆从的确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亲自派人审一审就知道了,上什么刑你随意,不过人我今儿必须活着带回去,这事儿算我陶瞻欠你个人情。”
“乐伎归我,单子我留下。”
“可以。”
王悦点了下头,“人在城东一间医馆里,自己去找吧,单子上的东西尽早送过来王家,多了可以,少一件我要找你的。”王悦从案上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欠我人情,记着。”
说完这一句,他拂袖转身往外走,陶瞻望着那人潇洒的背影,嘴角抽了抽。
这人怎么看着这么欠呢?
王悦当日就收到了陶家二公子送来的肮脏贿赂,他倒是没客气,照单全收,一旁的王有容一直盯着王悦,一副深深怀疑王悦作奸犯科发横财的样子。王悦没搭理他,清点了东西,命人录入册子送到了库房。
“世子,还剩下一样。”王有容放下了誊录的笔,指了指案上一只黑色匣子。
王悦拨开盒子随意地看了眼,忽然极轻地挑了下眉,缓缓道:“五石散。”
王有容伸长脖子看了眼,“留下?”
王悦随手将盒子里撂下了,“留下吧。”
王有容看了眼王悦,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终于,他斟酌道:“我记得前朝裴秀便是死于五石散,五石散服用后该喝热酒,而他误喝了冷酒,一代名臣死于非命,很是可惜。”
王悦抬眸望向王有容,王有容立刻摆手道:“我随口一提,随口一提。”
王悦望着窗外许久,终于低声道:“人这辈子不过屈指百年而已,痛快便是了,计较这么多做什么?何况我都是个死过一回的人了,这一趟痛快就好。”
王有容闻声看向王悦,想说句什么,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
夜晚。
王悦在书房看书,他幼时读书的时候有大把的时间,但他却一点都不喜欢看书,如今他忙得几乎没有时间读书,反倒是如今能沉下心来,窗外夜雨淅沥,王悦翻着书听着雨声,脑子里有一茬没一茬的想着,江南这场雨连续下了小半个月了,下得所有东西都带上了潮气,蚁行的苔痕,翻土的蚯蚓,以及那股挥之不去的粘稠霉味,王悦揉了下眉心,忽然就觉得有些烦躁。
目光落在那盒子五石散上,王悦静了很久,终于伸手将那盒子捞了过来。
服了一点,喝了热酒,王悦枕着手臂闭目养神,脑子里想的是白日王恬的事儿。大概过了一刻钟左右吧,王悦终于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寒食散服用后会浑身发热他知道,但是怎么会这么燥热?王悦下意识扯了下领口,给自己倒了杯水,半刻钟过后,王悦猛地起身拿了那盒五石散奔向药房。
不对劲。
“你说什么?”王悦脸上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你再说一遍?”
被深夜扯起来的王家大夫望着王悦略带狰狞的脸,整个人抖得跟只筛子似的,颤声道:“这味五石散,混、混入了几味**的药,世子,一般、一般五石散,是可以这么用的,世子,世子你……”
五石散本来就被许多名士拿来做床笫之上增进□□的药,俗称壮阳,这东西本身就有一定的**兴奋作用,混入□□是很常见的一种食用方法。那大夫哆哆嗦嗦地给王悦解释了一遍,眼见着这位世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七老八十的王家老大夫忽然抖了一下,紧了紧领口,“世子,世子你没事儿吧?世子要不要唤两个侍女过来?”这味五石散里放的□□貌似还挺烈的。
王悦白着脸,一口气喘得断断续续,他猛地转身往外走。
小半个时辰后,浑身发软的王悦单手撑着岸,脸冻得几乎没有血色,忽然,他猛地从水池中站起来,起身往外走。
他现在真的杀了陶瞻的心都有。
深夜的谢家。
谢尚脸色发白地躺在床上,手边睡着个长头发的小姑娘,那小姑娘睡着了的样子文静极了,丝毫没有平时的凶悍恶劣,被强迫和她躺在一张床上的谢尚都快哭了,这要是给人知道,谢尚想一想就觉得后背发凉。
偷偷摸摸做贼似的从自己房间出来,谢尚屏着口气,连伞都不敢带就往雨中冲,一直跑到了大门口手还是抖的,他背抵着墙,想起刚才袁女正捏着他的手的感觉,忽然感觉自己的手一片滚烫。
从谢家出来,谢尚也不知道自己去哪儿,又不敢回去,站在雨中淋着雨发呆,站了大半天,他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道窸窣声响,雨声有些大,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角落黑暗中一团黑色的东西忽然映入了他的视线,谢尚一愣,定睛又一看。
好像是个人?
谢尚犹豫了一下,走过去看了眼,问了两句话没反应,他伸手去碰那人的肩,“你怎么了?”
看清那人脸的一瞬间,谢尚简直有种给雷劈了的感觉,“王长豫!”
王悦眼前一片发黑,他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药瘾犯了还是别的,依稀听见有人在雨中大声喊他的名字,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猛地安静下来,他费力地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莫名的心中一凉。
有什么东西擦过他的唇角,
“酒,五石散,”谢景闻着那味道沉默了很久,碾了下食指,“还有慎恤胶。”
一旁站在雨里不敢说话的谢尚望着谢景的脸色,忽然下意识打了个寒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