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有些手忙脚乱, 解释了半天五石散的事儿也解释不清楚, 眼见着谢景望着自己的眼神越来越冷, 他慌乱地抓紧了谢景的手,一时无话。
谢景大半天才勉强压了情绪,垂眸望向王悦。
王悦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气色仔细看根本就不正常, 皮肤在冷色烛光下白皙到几乎有透明感觉,一个月没见, 清瘦了不少。谢景看着他半晌, 眼中全是寒意,手气得轻微颤抖起来,自正始何晏起, 许多名士推崇五石散, 以服食五石散为士大夫风尚, 导致这东西流行一时。但五石散有多伤身却鲜少有人提及, 五石散不仅成瘾性高, 而且每一次服用都极伤身体,当世多的是服散暴死的人。
五石散服食后忌讳极多,喝烈酒吃寒食, 宽衣行散, 稍有差池服散的人便有危险, 这东西长期服用,无异于服毒,而且服食到后期人极为痛苦, 穿衣有如受刑,精神狂乱,若是那时候再停散,生不如死不过如是。
谢景比王悦活得久,见得也多,他见过太多的人毁在这副药散上面。
他曾亲眼见过所谓名士服散后因为皮肤脆弱敏感于是多年不换衣裳,身上生满了虱子,手轻轻挠一下便痛苦不堪,病态凄惨如此,然而他当堂抓虱子的举动却被誉为风流任诞,被无数人争先效仿。
这世道是个极为狂乱滑稽的世道,可笑的地方有太多,病态与虚浮为人传颂,正直勤勉反倒为人不齿,这一桩桩一件件流传到后世怕都是十足的笑话,谢景淌了这趟浑水,淌了快三十年,他比谁都知道这朝代繁华绮丽的皮相之下,是一截早已钻满了蛀虫的风骨,而这截烂穿的风骨正为人一遍遍传唱不休。
这一幕是对这世道最辛辣的嘲讽,远胜过无数文士的刀笔。
谢景是真的没想到,王悦有一日也会走上这条路,并且不以为意,三番两次屡教不改。谢景更不知道,他的耐心最终是被王悦一点点耗尽的,耗到最后一点没剩下,终于爆发。
不过当下而言,王悦还是相当识相的。
“你看不惯,我停了就是了。”王悦捏着谢景的手低声讪讪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慢慢低下身,望着坐在榻上的谢景,神色倒是真的诚恳。
谢景打量了王悦良久,眼中阴沉却依旧挥之不去,王悦又说了一番软话,终于,谢景开口说了一句。
“你今晚先同我回谢家。”
王悦捏着谢景的手极轻地一顿,他今天出门身上没带药。犹豫片刻,他望着谢景,“行,可以。”他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嗯,可以。”
陈郡谢家。
谢景坐在案前听着立在阶下的幕僚一句句低声说着话,袖中手渐渐攥紧了,他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
那幕僚将这几日王悦赴宴的事儿大致说完了。谢景静了很久之后,问了一句,“他服散多久了?”
“一月有余。”
谢景的手极轻地一抖。
半晌,那幕僚又添了一句,“大公子,王家世子……是个颇能忍的人。”这几日的景象,他看在眼中,其实是真的有些惨烈的,但意外的是这位王家世子处理的很有分寸,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王导教得的确是好。
谢景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先下去吧。”
“是。”
那幕僚退下后,谢景坐在案前良久,烛光照着他的脸,有些许的晦暗不明。
王悦沐浴过后穿了身谢景的衣裳,他低头吸着鼻子轻轻闻了一下,是谢景身上的味道,两世从未差过分毫。王悦觉得自己在这儿吸着鼻子闻谢景的衣裳其实很猥琐,但是他就是莫名其妙地停不下来,谢景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王悦抱着袖子抵着头忍笑,肩膀轻轻一抖又一抖。
王悦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好玩,怎么说呢?他觉得自己其实真的挺变态的。耸着鼻子狠狠吸着衣服上的味道,王悦就这么随意地一抬头,正好瞧见谢景不明所以地静静打量着自己。王悦手一僵。
“你做什么?”
王悦低咳了一声,盘腿在床上坐好了,摇了摇头,“没什么,没什么,嗯。”他点了下头,忍住了笑。
谢景过去伸手摸了下王悦的头发,湿的。他从旁边捞了块布,轻轻替他擦了起来,“我刚让人送了点吃的,你吃了没?”
“吃了。”王悦抬头看向谢景,拽着他上了床,团在他身边没再动。
谢景低头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捞过被子给他裹了裹,擦着王悦的头发,他忽然低声问了句,“你一般什么时辰服五石散?”
王悦一顿,觉得谢景这语气还可以,不像是动怒的样子,他低声道:“也没什么时辰,有时候累了会起来吃一点提神,宿醉之后防头疼也会吃一点,大多数时候直接混着酒喝,这么喝酒不容易醉。”
王悦酒量差容易醉,很多时候他吃五石散也是没什么办法,晋朝流行拼酒,义兴周家那位周顗周大人号称千杯不醉,曾与人喝酒把对方喝到蚀骨而亡,这种大势下,练酒量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王悦干脆就混着五石散喝酒,别人怎么样他不清楚,他自己这么喝,不容易醉。
谢景听着王悦的话,擦着王悦头发的手微微一抖,片刻后,他点了下头,缓缓道:“挺有出息。”
王悦一下子就听出谢景话中的冷意,忙道:“戒戒!我戒,今后不吃了!”
谢景轻揉了下王悦的头发,望着他没说话。王悦一副赌誓的实诚样子,瞪着双眼紧紧盯着自己,稍显湿漉漉的头发有些凌乱,没系好的衣襟微微敞开露出半截锁骨,一点都没有平日那副趾高气昂的嚣张样子,反倒看着很乖巧,已经弱冠的人了,这一刻看去却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谢景静静望着,揉着王悦湿软的头发,忽然有些想亲亲他。
有头发掉到眼前遮住了视线,王悦随手撩了下,袖子往下掉,露出手臂上被衣服磨出来的细小伤口,“今晚我们就这么干坐着?”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谢景。
谢景觉得王悦真的是挺能疯的。按着人的手将人重新塞回被子里,他捏着被子的边缘淡然道:“挺多天没休息了,今晚早点睡吧。”
被硬生生塞回被子里的王悦略显不爽地看了眼谢景。
谢景忽然别开脸极轻笑了下,而后才转过头重新看向王悦,静静看了会儿,眼神渐渐深了,“这两日你的事,为何不同我说?”
王悦顿了一下,随即漫不经心地笑道,“没什么大事,这回王家出事,许多人不过是凑个热闹,真为难我,晾他们也不敢。王家从前风头太盛压了许多人,南北大族都有些不乐意,觉得王家人瞧不起他们,平时他们不敢说,这回王家一出事,他们这些人有点冒头的意思,我觉得反倒不如趁着这机会虚心拉拢一把,这帮人好面子,几杯酒几句话的事儿,这面子我给了。”
谢景低头看了会儿王悦,“这些事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自己琢磨的,你看我每日喝成这德性,王导与我母亲也不多话,从中就能看出来王导也是这意思。”王悦仰头看向谢景,半晌又笑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小人之心,我总觉着王导在收拾我,他瞧我不顺眼不是一日两日了。”
谢景静了会儿,伸手给王悦掩了下被子,“下回赴宴的时候,挑两个你家里混朝堂的幕僚跟着去,你年纪轻,又没在朝堂里处过事,镇不住人。”
王悦躺在床上望着谢景笑,“行。”
谢景看着王悦的笑,心中忽然一软,他给王悦轻轻拨了下头发,低声道:“眼睛都快红成兔子了,睡吧,我替你擦会儿头发。”
王悦眼中有一瞬间的犹豫,他出门前服过五石散,这会儿都快过去六七个时辰了,离天亮还有四五个时辰,他算了一下,忍不住抬头又看了眼谢景。谢景仔细地擦着他的头发,向来冷冷清清的眸子倒映着昏暗烛光,竟是有说不出的温柔意味。王悦盯着看了会儿,忽然眯了下眼,瞬间把五石散抛到了脑后。
擦了小半个时辰吧,谢景替他掩了下被子,在他身边睡下了。
王悦若有所思,他双眼一片清明,盯着谢景良久,慢慢伸手不着痕迹地抱了上去,谢景微微一僵,却没有出声提醒,房中一时只闻浅浅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夜里一片静谧,只闻窗下蟋蟀嘈杂声。
王悦渐渐暗了眸子,手慢慢伸向谢景的腰侧,他蒙头屏着呼吸一点点解着男人的衣带。
两人谁也没注意到到底谁先握住谁的手,十指扣住的那一瞬,谢景终于低下头轻轻亲了下王悦的额头。王悦浑身轻轻一颤。
情深方知,情难自禁。
谢景扣着王悦的一只手,将王悦的头发轻轻往后拨,低头细碎地吻着他,王悦的呼吸一瞬间极为紊乱,谢景分明感觉到了他扣着自己的手加大了力道,不住颤抖。
“谢景,我不想睡了。”王悦闷声道,尽量压抑着话中的颤音。
谢景垂眸看了他一眼,王悦身上套着自己的衣裳,月白色的旧衣袍,宽松的样式衬着他整个人很清秀纤细,一点都没有平日里的悍然样子。就在王悦勒住他的那一瞬间,他低头吻上他的唇,低声一个简洁的字,“好。”
半个时辰后。
王悦趴在床上,头闷在被子里,喘着粗气没说话,他浑身都没有力气,却仍是下意识一阵阵地战栗,“不行了,困。”
谢景望着王悦,极轻地笑了下,将人拦腰裹着衣裳捞了过来,修长的手指一点点在王悦的身体里拨弄着,不紧不慢地将留在里面的东西慢慢弄出来。王悦之前都还好,这一刻却是脸上猛地一热,红了脸蒙着头没说话。
“睡吧,我帮你清理。”谢景低头轻轻碰了下王悦的额头。
王悦能分明地感觉到谢景的手指在他的身体深处拨弄,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流出来,他涨红了脸抬头看向谢景,谢景面色淡然全然看不出什么异样,王悦有一瞬间的轻微崩溃,他想不明白,谢景这人到底怎么做到这么镇定淡然的?
红着脸想了半晌,他忽然自暴自弃地伸手紧紧抱住了谢景,蒙着头没说话。
谢景低头看了眼撞进他怀中的王悦,笑了下,手中动作没停。
王悦折腾了很久,又累又困,抱着谢景羞愧了半天竟是真的就这么红着脸睡了过去。
谢景拿中衣一点点擦着王悦腿上的污渍,静静看着这人熟睡过去的样子,放轻了呼吸声,心一瞬间柔软得不像话。
终于,他低下头亲了亲王悦的脸颊。
有那么一刻,谢景忽然就抑制不住地很想陪王悦去外面走走,在某个阳春三月的晴朗日子,他们一起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姑苏城山寺的桃花与签都很灵,有颗桃花树下挂了一十九枚平安符,一个名叫聪明的小和尚日日坐在那桃树下敲着木鱼念经,好奇着“王悦是谁”好奇了许多年。
谢景替王悦简单清理了一下,抱着熟睡的王悦许久,自己也渐渐有了困意,就在他闭上眼没多久,睡梦中的王悦忽然极轻地皱下眉。
王悦是被一阵燥热感弄醒的,浑身都很难受,从睡梦中被生生弄醒,他睁开眼,低头看了眼自己不住颤抖的手,反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犯了药瘾。王悦的脸色刷一下惨白,屏住呼吸看向睡去的谢景,立刻压住了颤抖。
屏住呼吸,王悦极轻地从谢景怀中挣出来,伸手去摸自己的衣裳,屋子里一片昏暗,王悦浑身都是冷汗,手也抖得厉害,摸了半天都没摸着自己的衣裳,他怕吵醒谢景,下意识一点点往床沿退,手还在周围摸索,忽然,他手下一空,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失去重心往床下栽,就在同一瞬间,一只手稳稳捞着了他的腰。
一阵衣料摩擦声,谢景起身,伸手捞过衣服哗一声披在了王悦的身上,将人抱住了。
“谢景……”王悦猛地低头伸手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臂,疼痛感一瞬间传来,脑海中瞬间清醒了不少,他慌乱地掩饰着自己的狼狈。
“松口!”谢景明显反应过来什么情况了,摸着王悦的头发,手有些轻微颤抖,在摸着王悦手上咬出来的血的那一瞬间,他手上一下子加大了力道,掰着王悦的下巴强迫他松了口,“王悦你看着我!王悦!”
王悦低着头没说话,忍了一会儿后才低声道:“谢景,我有点难受。”
谢景摸着王悦那一头的冷汗,心里有些发凉,他忙披了衣衫起身去点灯想看看王悦的状况,却猛地被王悦拽住了袖子。
“谢景……你别看我。”王悦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很明显是拼命压抑着什么,他伸手慢慢环上谢景的脖子,紧紧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了他的颈间,“谢景,你别动,让我抱会儿。”
一片昏暗中,被紧紧抱住的谢景顿了片刻,手抖了下,他沉声缓缓道:“王长豫,忍着,听清楚没,多难受也给我忍着。”
被呵斥了的王悦下意识颤了下,埋在谢景的肩颈处,抱他抱得更紧了,低低哼了声,没再发出声音。
谢景摸着王悦的头发抱着他,眸光沉得厉害。他有些没想到,王悦的药瘾已经这么重了。
王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睡过去的,等他重新睁开眼恢复意识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很亮堂了,案上点着一炉安神香,门窗低低开了一格,有新鲜的风习习地吹进来,整个屋子显得很干净舒服,王悦按着太阳**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他稍微缓了一阵子,猛地抬头。
谢景呢?
炉子里生着小火,清风徐徐,院中竹子沙沙声一阵又一阵,谢景正捏着青瓷勺子慢慢搅着粥,忽然听见房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手一顿,抬头看了眼,“醒了?”
王悦扶着门框,望着院中贤良淑德的谢家大公子,猛地松了口气。
炉中柴火噼啪声此起彼伏。
谢景看了眼火候,舀了一小勺粥低头尝了口,王悦坐在他手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谢景顿了会儿,犹豫片刻,慢慢将喝过一口的勺子递了过去,“莲子还有些生。”
王悦低头咬了口勺子,抿了一口,一双眼雪亮干净,望着谢景明显很高兴。他真的挺满足的。
谢景给王悦盛了一小碗粥,凉了会儿,他将淡青的细瓷碗递给了王悦,王悦接过那碗,盯着那碗沿的淡青色秀气莲花看了会儿,觉得陈郡谢氏这户人家真的不简单,这户人家哪怕是烟火味都带着股闲散仙气,连只吃饭的碗都比别的人家要好看。
接过水简单漱了下口,蓬头垢面的王悦坐在那儿喝粥,王家大公子很满意。
谢景看了会儿王悦那头乱糟糟的头发,拿了根带子替他简单挽了下头发,“身体有哪儿不舒服的吗?”
王悦喝着粥大清早脸莫名一烧,低咳了声忙碎碎道,“没有没有,挺好的。”
讲真,他这么害臊的时候真的不多见,王悦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自从遇上谢景后,脸皮似乎变薄了许多,动不动就面红耳赤烧得厉害。他望向谢景,“没有没有,我昨晚挺舒服的,真的。”
谢景手中的动作顿了下,良久才望着王悦慢慢道:“我问的是五石散。”
王悦喝着粥突然一噎。
一个时辰后。
王悦走后,谢景在案前坐了会儿,屋子里静悄悄的,王悦一走,似乎整个院子都清冷了下来,谢景也没注意到外面是什么时候开始下雨的,牛毛细雨,一点点飘了起来,檐下有黑白双燕一掠而过,扑簌一声轻响,他抬头看了眼。
思索片刻,他从手边抽了张纸,提笔写了起来。
不是行云流水的行书,也不是晋朝当下极为流行的狂草,纸上是一行最普通的小楷,字如其人,端端正正。
“送到右仆射纪瞻府上。”
“是,大公子。”
……
王悦收到宴会邀约时,他正在堂前喝茶,整个人显得很淡定,赴宴而已,他这两日都习惯了,不就是喝酒磕散?
“谁家的宴会?”
“临湘县侯、尚书右仆射纪瞻……”
王悦没喝完的一口茶猛地喷了那通报的侍从一脸,他瞪大了眼看向那侍从,“谁?你刚说谁?”
王悦再三确认后,有些愣,他有些没反应过来。
“世子?去、去吗?”那侍从给王悦的反应吓着了。
“去!”王悦猛地拍案而起,一双眼亮得惊人。
右仆射纪瞻,东吴士族领袖之一,辈分极高,资历极老,无论在朝堂还是军营中的名声都极重,真正的南士冠冕,当今东吴士族第一号人物!王悦为什么这么吃惊?因为纪瞻这个人,他已经避世隐退很多年了!明明是东吴第一流人物,行事却极为低调,鲜少与朝中之人打交道,也不掺和朝中之事,年纪越大越发沉静无闻,纪瞻这个人,王悦一度以为他是只活在别人的谈话中的。
当年元帝刚过江,他与一众南方士族俊秀被征辟入百六掾中,与四位东吴好友一起被世人盛赞为“南金东箭”,资历与王导不相上下,在军营中威望极高,只是这些年行事着实低调,所以声名不显。
王悦觉得这事破天荒了,纪瞻邀他去赴宴?天上刮刀子他也去!
这事儿比天上刮刀子稀罕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肉不补,我最近家中有事儿,停更一段时间。
这章比我想象的要慢一下,没写到后来的事儿,后面世子很帅,嗯,真的很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