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四五岁时曾问过他伯父镇西大将军王敦一句话,为何整个天下都在打仗,大晋朝的公卿大人们却瞧不起武将?
彼时王家将军穿着件绣花的殷红袍子在帐中午睡,被王悦吵醒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一把举起王悦放到了腿上,倚着床榻,他懒懒扫了眼账中满架刀。
满眼霜雪色。
王家大将军平生嗜刀,称刀为三尺美人,最魔怔的时候甚至娶了把刀做夫人,夜夜枕刀而眠。王悦至今都还记得王敦执那把刀的样子,眼中全是温柔和喜欢,就像血气方刚的男儿握着心爱女子的手一般。
“他们哪是瞧不起武将?他们是瞧不起出身卑微却爬到了他们头上的武将,你当真以为阮籍当年那句‘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说得当真是楚汉之事?”王敦笑着捏了把王悦的脸,握着四五岁的王悦的手细细擦拭着手中的刀。
陶瞻的父亲广州刺史陶侃,便是一位出身卑微却爬到了许多人头上的武将。
陶侃身世不好,年轻时穷困潦倒偏偏野心极烈,使劲浑身解数巴结权贵想往上爬,一会儿这边认个爹一会儿那边认个妈,谄媚嘴脸看得人牙齿发酸,真正的权贵高门哪里看得上他这种人?西晋的诸位名流将他当条听话的狗耍弄了一番后便将他踢开了,四十多岁的陶侃仅仅混了个荒村县令,被现实磨得一点脾气都没剩下,原本,陶侃这人一生也该就这样了。
偏偏乱世烽火又掀起,轰轰烈烈的八王之乱席卷了整个北土。
乱世出英雄啊。
陶侃先是投身军旅被荆州刺史赏识,几番波折后,他于江左白衣领职率兵一举剿灭了华佚,快五十岁的陶侃终于名扬天下,将这些年受的窝囊气吐了个干净。
王家与陶家的梁子怎么结下的呢?陶侃声名窜得太快,终于引起了同在东南六州的大将军王敦的注意,卧榻之人岂容他人酣睡,王敦打量了两眼,抬腿就是一脚,利索地将还在雄心勃勃往上爬的陶侃给狠狠踹下去了。
陶侃到底比不上财大气粗又有琅玡王氏撑腰的王敦,掂量了一下,果断认怂滚了。
接下来,脾气不怎么好的王敦王大将军身体力行地给一把年纪的陶侃演示了什么叫落井下石、什么叫得寸进尺、什么叫趁你病要你命,他大咧咧地占了陶大人的地盘、敲锣打鼓地清理完了陶大人的部下,最后还犹豫着想在鸿门宴上给一把年纪的陶大人来个一刀痛快。
被吓得不轻的陶侃侥幸逃过一劫,立刻马不停蹄地滚了。
这些年陶大人待在广州静心养精蓄锐,暗自扶植了不少势力,兵权在手,腰杆渐渐硬了,说话底气也足了,武将拥兵易骄,他现在不仅凭着实力爬到了很多人的头上,他现在还会在人家头上跺脚了。
这些年风头大盛的陶侃的猖狂程度绝不亚于王敦,活脱脱就是个王敦第二。陶瞻陶家二公子作为陶侃的亲儿子,很多方面都像极了他老子,陶瞻浪起来时骨子里那股狂劲儿就连见多识广的王悦都得写个服字。
王悦到了谯王府的时候,府门口安安静静的,仅有个打着瞌睡的老仆在守门,和平时的肃穆景象相去甚远。王悦看了两眼,抬腿往上走。
脚步声响起,那老仆看了眼孤身往阶上走的王悦,没理会他,侧个身继续打瞌睡。王悦顿了片刻,自己伸手咿呀一声推开了门,盯着黑洞洞的谯王府看了会儿,他刷一声掀开衣摆,抬脚大步走了进去。
陶道真,你今儿还能剁了我怎么的?
王悦大步走进去,绕过长廊的时候从头顶摘了盏昏暗的灯,直接踏步就往内堂走。
灯火阑珊,有三两乐声从内堂传来,似乎有人在吹笛子,吹的是扬州城的金粉旧曲,调子缠缠绵绵的。
有人轻轻拍着手和着拍子,忽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许久不见,陶家二公子别来无恙?”
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远及近地响起,吹着笛子的女子浑身一震,与堂中昏昏沉沉的众人一起抬头看向推门走进来的人。清秀的少年一身猩红朱衣,肩上随意地搭着件披风,修长挺拔,走路带风。
横躺在榻上等了大半宿都快等睡着了的陶瞻闻声立刻清醒了大半,刷一下拖着袖子从榻上坐起来,“王长豫?”
“是我。”王悦打量了一眼周围,视线极为短暂地一顿,他意外地看见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前两日刚被他打过的太子中庶子温峤软着骨头躺在左侧榻上,头倚着端端正正坐着的庾家大公子的肩膀,在两人身后,坐着个紫衣金绶的淡漠少年。当朝太子安安静静地端着只青瓷杯子,一口酒喝了大半晚上。
王悦看见司马绍的时候的确是愣了一下的,片刻后他才扭头扫了眼在场的其他人。
司马无忌,陶瞻,还有几个王悦太久没打交道已经记不住名的世家子全在场,王悦一眼瞧出来这帮人是在夜饮聚会,而且已然是浪了大半晚了,看那一地的杯盘狼藉和几人脸上的倦意就能知道。
整个屋子里充斥着一种使人沉醉的熏香味道,半掩着肩膀的歌姬舞女坐在珠帘后低声说着话,斟酒的侍女支着下巴倚着桌案看向王悦,眯眼温驯地笑着。陶瞻披着件苍青色的袍子大咧咧地坐在堂中央,腕上系着根红绳,红绳一角拴着只做工粗糙的青铜铃铛,看了眼周围一群昏沉沉的人,他拿手用力地拍了拍案,“醒醒醒醒!打起精神来!王家世子到了一个个没听见?”他狠狠踹了脚一旁睡得流哈喇子的司马无忌,“来人了!醒醒!”
搓了把脸,陶瞻抬头看向王悦,正好看见王悦伸手撂下了披风坐在了他面前。
王悦漫不经心地敲了下桌案,“在喝酒?”
“怎么?世子也想试试?”陶瞻摊手往后仰,懒懒斜眼打量着王悦,指了指案上的酒壶,他竖起两根手指,“凉州的酒,两杯就倒,听说能喝多了能喝死人。”
凉州的人和酒,都烈得一绝,那地方的水土最养大好男儿,兵马悍勇甲天下。
“不了,我沾酒就倒。”王悦推开了侍女的手,一副好脾气的样子浅笑着问道:“我二弟人呢?”
陶瞻看了会儿王悦,忽然抬手用力拍了拍手,袖子滚下来,“醒醒!一个个全醒醒!王家世子说陪我们大家喝酒!起来全给我灌一轮!起来起来!”他拿着杯子随手狠狠朝一旁朦胧着睡眼的少年掷了过去,“起来!”
王悦一顿,慢慢掀起眼皮看了眼陶瞻,忽然安静领口被人狠狠一把攥住了,他猝不及防地往前倾了倾。陶瞻扯着他的衣领,打量了一会儿笑道:“来都来了,喝两杯?赏个脸,如何?世子。”
王悦顿了一会儿,伸手将陶瞻扯着自己衣领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抖了下衣襟,他好整以暇地坐了回去,“我不太会喝酒,怕是要闹笑话,还是不必了吧?”
陶瞻笑了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王长豫,没事儿,我就爱看你笑话。说来你最近天天跪尚书台,腿跪软了没?”
王悦没理会陶瞻,慢条斯理地问道,“我二弟呢?是死是活陶道真你倒是先给句话呀!”
“没事,没事儿,死不了,你放心。”陶瞻忍不住笑起来,盯着王悦,他抿了唇没再说话。
灯昏夜沉,两人身边的歌姬慢慢坐直了,屏住了声息不敢出声。
王悦与他对视了很久,忽然笑了下,振袖狠狠一拍案,力道传过桌案震得陶瞻抖了抖。
“上酒!”王悦干脆利落地喊了一嗓子,他回头扫了眼那锦衣的公子,“这么点不够啊!司马无忌,上酒啊!不是说喝一轮吗?”
全场都安静了,端着杯子一直未发一言的司马绍闻声终于扫了眼王悦。
被王悦一嗓子吼得一怔的陶瞻马上反应过来了,脸上猛地绽出抹笑,他起身砰得踩了下桌子,用力拍掌道:“一个个聋了?给世子上酒!”
丝竹声骤起,珠帘后琵琶声铮铮,端着酒的侍女鱼贯而入,桌上狼藉一扫而空,昏暗的灯添上了油猛地窜出火苗,堂中一瞬间亮堂起来,笙箫声起,气氛霎时就不一样了,王悦一身赤红朱衣坐在案前,手随意地支着屈起的左脚膝盖,望着陶瞻眼中肃杀锐气一闪而过,他忽然笑了下。
青衣的侍女端着酒壶捞起袖子斟满了王悦面前的酒,未系紧的一头青丝柔顺地垂下一两丝。
王悦接过那女子递过来的酒,对着陶瞻一抬手,仰头一饮而尽。
陶瞻脚搭着桌案,看着王悦这副爽快样子,轻轻拍了下手,“世子好酒量!”他端起一旁的杯子喝了口,覆手倾杯,懒懒望着眼前这位大口喝着酒的王家世子,陶瞻忽然就觉得,果然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年陶家由于功高惹得王敦忌惮,他父亲陶侃于宴会上被王敦羞辱丢尽了颜面,那时候整个建康城的世家仿佛都被笼在琅玡王家的阴影下,谁想得到琅玡王氏也有今天?想得到王长豫你也有今天?
陶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族,他们与东吴四大姓或是南渡几大士族所站的阵营都不一样,他们家是流民帅世家,是寒素将门,平时依仗得不是朝廷而是自己手底下的兵马,如今闹出王敦造反这事儿,他们这群流民帅阵营的,既不站皇帝,也不同其他士族一样站王家,故而陶瞻没有任何的顾忌,纯粹看看热闹,反倒是皇帝一直私底下在拉拢他。
陶瞻望了眼不远处的太子司马绍,摸着手腕上青铜铃铛,眼中有些意味深长,陶家毕竟和王敦有旧日恩怨,皇帝势力弱,想拉拢他们流民帅之流的也是理所应当。看了片刻,他扭头重新看向王悦。
王悦拿手随意地梳了下头发,将半松的发带重新系紧了,丝竹弦声急,王悦捏着杯子忽然笑道:“我上回喝酒差点被人捅死,陶道真,我今儿不会再挨刀子吧?”
一直静静坐在一旁的司马绍捏着杯子手猛地攥紧了,他望着堂中拎着坛酒笑得云淡风轻的少年,半晌,他低头抿了口酒。
陶瞻听了王悦一句话,懒懒笑开了,随意道:“喝!王长豫,你让我痛快了,我今日保你活着回王家,如何?”
“你的话能信?”
陶瞻抬脚就踹了下桌案,挑眉冷笑道:“我陶瞻说的哪句话不算数?当年你狂成那样,我还不是说沉了就沉了,何时有过二话?”
“行!”王悦点了下头,端起杯子灌了口酒,忽而他看向陶瞻,“喝!不是说轮着敬我?”
陶瞻拍了拍手,“给世子满上!”
揭开那酒坛子的封泥,王悦直接拎了整坛子的酒就转身去敬人,那陶瞻说的凉州烈酒,王悦喝水似的,仰头直接往喉咙里灌,被他敬酒的人连推杯换盏都来不及,端着杯子被王悦这股不要命的劲头震住了。
王悦一身朱衣沾酒简直像染了一身血一样,桀骜成这样子,建康城独此一家。
王悦喝完一轮回来,坛子直接空了,他抹了把唇角的酒渍,把坛子扣在了桌上,啪一声撑上桌案。
“陶道真!这酒我今天喝了,你想喝多少我王长豫奉陪到底,你想喝多久我就陪你喝多久,但凡说个‘不’字我打今日起不姓王。”吸了口气,他从一旁拎起一坛子新酒,扬手揭了盖子,慢条斯理接下去淡淡道:“但陶道真我要同你说一句,王家还没散,琅玡王家一日没倒,建康城我王长豫愿意我依旧横着走,一日是一日!你请我那没出息的二弟喝酒叙旧不打紧,别扯上你我的旧事,你和我之间的事儿,当面说就挺好,是吧?”
王悦说着话,扯着的坛子边缘倒了一大碗酒朝陶瞻推了过去,“当年之事,我有哪儿不是的,我王长豫今日给你赔礼道个歉,喝过了这一场,你愿意当那些事儿过去了,那今天这场酒我没白喝。说句实话,这建康城我待了快十年了,打过江起没服过谁,这些年陶瞻你算第一个!你今日若是肯给这个面子,我只当恩恩怨怨一钟酒,酒我干了,敬你陶家二公子这一身胆气,今后建康城头再相见,结交个朋友如何?”
陶瞻伸手抵住了王悦递过来的酒盏,看着王悦良久,他慢慢抬手喝了口酒,一饮而尽,酒入喉肠,他忽然咧了嘴冷笑道:“王长豫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想喝多久你陪我喝多久?”
王悦挑眉冷冷一笑,“我说的!”接了酒,他抬手重重撞了下陶瞻的杯子,仰头干了。
王悦酒量的确不好,平时很容易就醉了,说是沾酒就倒都不为过,但是今天一杯杯下肚,他愣是没倒,拎着坛子一圈圈敬酒,越喝越精神,反倒是那些世家子由于一开始喝了不少,此时又喝,再加上这凉州的酒的确是烈,他们被王悦敬了两轮下来已经有些恶心了,素来酒量差的司马无忌已经兜着歌姬的裙子在蒙头大吐了。陶瞻骂骂咧咧地过去踹了两脚,最后拎了坛酒,狠狠跺了下桌子自己敬王悦。
王悦一句话都没说,喝!
“不要命了?”在角落看了王悦半天的温峤忽然忍不住抿了下唇,他嗜酒如命,喝得多了自然道行深,一眼就看出王悦这喝法简直不要命。他正想起身去拦,却忽然被一只手按住了肩,他回头看了眼,庾亮轻轻摇了头。
温峤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端着只青瓷杯子的皇太子殿下静静坐在案前,淡漠地垂着眸,未发一言。
王悦喝多了,骨子里的狠劲也往外钻,忽然翻身越过桌案扯着陶瞻坐下了,“喝!”他仰头自己灌了一口,随即反手给陶瞻硬灌下去,“喝啊!陶道真我今天陪你喝个够!”
“王长豫!”陶瞻也喝红了眼,这辈子和人斗狠,陶家二公子也是没输过。
半炷香后。
“王长豫!你说你当年有没有碰我妹妹?”陶瞻拽着王悦的领口,额头青筋一根根蹦出来,明显是喝高了。
王悦正低头大口吐着,领口都快被陶瞻扯碎了,他也没能抬起头,“陶道真你把王敬豫给老子放了!我……”说着话,他猛地低头又吐起来,若不是陶瞻扯着他,他差点一头栽地上。
陶瞻忽然抬脚一脚狠狠踹在王悦背上,冷笑道:“王长豫你挺能喝啊?”
王悦被陶瞻一脚直接踹的眼前冒金星,死死掰着桌案才勉强稳住了身形,正想说话,忽然胃里一阵翻腾,他猛地低头吐了起来,酒水混着酸水往上冒,他眼前一阵发黑。
“你行不行了?王长豫你不是要喝死了吧?”陶瞻抱着酒坛子在王悦背上用力踩了两脚,“起来起来!别装死!王长豫老子还没喝够,起来!”满身酒气的陶家二公子一身狠戾劲毫不掩饰,卷着袖子冷笑道:“起来!”
王悦手死死撑着地,片刻后,他拿手随意地抹了把嘴角,扶着桌案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
你还真别说,陶瞻看着这人又站起来,狠狠踹了两脚没把人踹回去,再看王悦时,心里居然还有些佩服,他笑着缓缓道:“王长豫你可以啊!”陶瞻挺能喝的这他自己知道,他没想到的是王悦居然也挺能喝,这凉州的酒喝起来是真够劲啊!好久没这么爽过了!
王悦伸手去抓酒坛子,忽然看见陶瞻转身走到灯盏旁,掏出一锦盒。陶瞻咬开锦盒盖子就往酒坛子里倒东西,随后往王悦面前重重一摔坛子,“喝!”他冷笑道:“王长豫这可是好东西!”说着话,他抹了下盒子,把沾着粉末的手指慢慢放在了自己的嘴中。
王悦醉得和陶瞻差不多,也没顾得上他说些什么,仰头喝了一口,却忽然被那股辛辣呛到了,他猛地低头咳嗽起来,“什么东西?”
“好东西!”陶瞻单膝跪下,自己仰头灌了口,抬手扯着王悦不管不顾地就就直接拿坛子给他灌了下去。
王悦刚开始还挣扎,后来忽然感觉到一副异样的快感,那酒劲混着股其他的东西猛地往他脑子里钻,本来疼得不行的脑子忽然就舒服了很多。
“舒服吧?”陶瞻看了眼不再挣扎的王悦,扯了个满是醉意的冷笑。
王悦闭眼良久,终有张口缓缓念了个名字,“五石散。”
陶瞻呵了一声,“果然还是王家世子见识高!”
王悦伸手捞了那酒坛子,抵着头没说话,的确是舒服,像是这些日子所有糟心的事儿都忘干净了,轻轻松松的,浑身舒畅。五石散,西晋何晏首先推崇人人皆服的药散,天价之物,一般百姓根本接触不到,只有真正的世家大族出身的人才能享用,王悦虽然没服过,但毕竟琅玡王家吃这个的子弟不少,识货还是识的。
陶瞻低身,将王悦扯着肩扶了起来,药劲上头,不知为何有些淡淡的怅然,他懒洋洋笑道:“曹孟德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肯定没服过这东西,酒和这东西比起来,算的了什么啊?你说是吧?”
王悦没说话,低低哼了声,却没再碰那酒。
陶瞻自己蒙头喝得痛快,自觉平生快事全在眼前,他仿佛又瞧见那个紫衣裳的小姑娘对他笑,握着酒坛子的手一寸寸紧了,“王长豫,你到底有没有碰我妹妹?”
王悦是真的解释累了,那药舒服是舒服,但莫名使他心底燥烈。
“王长豫,你说我妹妹她那么喜欢你,你凭什么瞧不上她?她哪儿配不上你了?”
王悦这回没听完,抬脚对着陶瞻就直接踹了过去,“滚,谁碰她了?老子喜欢男人!听清楚没?老子我喜欢男人!”他拎着陶瞻的领口,抬手就灌了口酒,“还喝吗?”他翻手浇了醉醺醺的陶瞻一脸酒,“喝喝喝!喝个够,不喝你今天是我孙子!”
陶瞻没想到王悦忽然发疯,猝不及防下意识闭眼伸手去挡,却依旧被浇了个满头,等王悦浇完了,他抬头慢慢抹了把满脸的酒,额上青筋跳了跳,“你说什么?”
王悦五石散的药劲正在散,头疼得几乎要炸了,他一点点扶着桌案坐在了地上,“我说,老子喜欢男人!我现在喜欢男人了!孙子你听清楚没?”他捞起袖子抹了把脸,一动不动地挨着陶瞻坐着,实在没力气动,他忍了半天,终于开口骂道:“我没事我碰你妹干什么?她金子做的还是怎么的?”
陶瞻似乎是愣住了,坐在地上,一瞬间眼中竟是有些失神,低声念了个名字,他慢慢捂住了嘴,终于低头猛地大口吐了出来。
王悦自己也难受得够呛,眼见着陶瞻吐得一副浑身骨头都要散架的模样,半天,终于忍不住拍了下他的背,“你没事吧?喂,陶道真,你吐我身上了,你吐我身上了,喂,吐我身上了!”王悦看着蒙在自己袖子里大口吐着的陶瞻,半晌,他忍着骂人的冲动抬手揉了下太阳**,“操!”
正费力地扯着袖子,王悦忽然听见吐得不省人事的陶瞻跪在地上一遍遍低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手里紧紧攥着那坛子酒。
“东篱……东篱……”
那是陶家小女儿的字。
王悦一顿,慢慢低头看向陶瞻,脑子里莫名就想起当年陶瞻不要命一样给他套了麻袋绑着石头往秦淮河里扔的场景,那时候的陶瞻以为他欺负了他妹子,那样子简直就跟疯了一样,双眼一片猩红,跟条疯狗似的一拳拳往被套在麻袋里的自己身上砸,手上虎口都裂了,满手的血。
王悦记得,陶家的小女儿是许了人家的,许的是名士孟嘉,出嫁那日是个艳阳天,建康城所有人都看见陶家的二公子亲自牵着幼妹的手送人出的门,上花轿前,素来浑身狠劲的陶家二公子忽然拽住了新娘,从兜里摸出枚淡紫色的花,小心翼翼地别在了那少女的头发中。那天城中过半女子都在艳羡那名陶家小女儿,一是因为金玉良缘,二是因为兄妹情深。
王悦再低头看着这吐得快把眼泪逼出来的陶家二公子,盯着他手腕上的青铜铃铛看了半晌,他忽然一顿。
猛地扯了袖子起身,王悦没再理会陶瞻,他抬脚就往司马无忌那儿走,拍了拍睡死过去的脸,大声问道:“王敬豫人呢?”
司马无忌撑着额头,擦了把嘴角的口水,指了指一个方向,“花厅……”
王悦抬脚就往后堂走。
一直静静坐在角落里看完了整场闹剧的温峤看着王悦有些踉跄的背影,忽然低低道了句,“我这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该如何?”他看了眼庾亮。
庾亮看了眼握着杯子几乎没怎么动的司马绍,又回头扫了眼温峤手中几乎没怎么动的酒杯,他淡淡问道:“今夜没喝酒?”
温峤回想了一下王悦一边吐一边灌酒的样子,慢慢起身往外走,“他们喝得我有些恶心,戒了也罢!”他摆了摆手,径自走出了门。
谯王府门外,天都快亮了。
“兄长?”王恬用力扶着低腰吐得反酸水的王悦,“你没事吧?”
王悦摇了摇头,脸色有些难以掩饰的苍白,他抹了把嘴角,低声问道:“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王恬手紧了紧,眼中杀意一闪而过,他咬牙缓缓道:“赴宴,我没想到司马无忌真的敢扣人。兄长!”他眼见着王悦慢慢往地上跪,忙伸手去扶他,“兄长你没事儿吧?”一见着王悦的苍白脸色,他瞬间捏紧了手,“这群人简直……”
“没事。我没事。”王悦猛地打断了他的话,慢慢坐在了地上,伸手重重抵上自己的头。
头疼,真的疼,疼得他眼前一片猩红色,王悦坐在那儿,听得见王恬在他耳边说话,却又一字都听不清楚,“敬豫。”他忽然开口打断了王恬的话,捂着头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天快亮了。”
王悦捂着头沉默了片刻,头疼得他手都在抽搐,终于,他低声问了句:“家中还有五石散吗?”
“有!”
“回家。”
琅玡王家。
王悦服了五石散,坐在院子里吹风,头似乎不疼了,浑身都有种异样的舒畅感,冷风吹在脸上竟也不觉凉,脑海中一片清明,他抬手轻轻梳了下头发,撩起袖子看了眼手臂。
一手臂的细孔还在一丝丝地渗着血。
“兄长?”
“没事,我怕自己喝醉了误事,走的时候从你母亲那儿要了根簪子。”王悦从袖中掏出那簪子扔给了王恬,“你回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王恬似乎愣住了,望着那坐在院子里一身狼藉浑身酒渍的王悦,颤着声喊了声,“兄长?”
五石散似乎起了作用,王悦坐在那儿,手脚冻得冰凉,心里却是一阵暖热,他已经察觉不到难受了,浑身通透舒畅,头一点都不疼,甚至还有些兴奋。王悦陷入了一种极为错乱的感觉,所有的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被抛在了脑后,徜徉在快感与舒适中,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他忽然低声含糊地喊了个名字。
“兄长你说什么?”王恬蹲下身看着王悦那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摸了把他冰凉得几乎没有活人温度的手,心狠狠一颤,“兄长?你在说什么?”
王悦有种身体与意识已经分离开了的感觉,他丝毫感觉不到身体的不适,只觉得通体舒泰,一双眼极为精神,而另一方面,他的脸色却是差极,那样子落在王恬眼中,渗人极了,看得他心里凉意一阵阵往上冒。
王悦看了眼王恬,慢慢地一点点攥紧了手中包着五石散的青纸,低声道:“我没事,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