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悦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乱作了一团,堂前明镜下,朱衣正冠的诸位王氏叔伯济济一堂,面容肃穆。王悦粗略扫了一眼,中领军王遂、左卫将军王廙、侍中王侃、王彬、王含、王应……几乎所有在朝的王家的叔伯全在场,王导孤身在上座,一身猩紫色描金官服,长冠紫绶,面容平静。
王彬见着了匆匆忙忙闯进来的王悦,起身揽住了他的肩。
“小世叔。”王悦喊了他一声。
王彬搭着王悦的肩,紧了紧手,笑了下,“没事啊,长豫。”
堂中诸位王家叔伯也抬头看过来,见是王悦,阴沉的脸色均是微微一缓。王彬轻轻拍了下王悦的肩,低声道:“长豫,先出去,叔伯们同你父亲商量点事儿,改日小世叔再陪你聊聊。”
“伯父他真的起兵反了?”王悦看向王彬。
王彬一阵沉默,良久才温和道:“没事。”他捏紧了王悦的肩,“你伯父他不是造反,而是清君侧,诛宵小奸邪,这同造反可不是一回事。”
“长豫你过来。”王导忽然开口喊了声王悦。
王悦回头看去,踏步走上前。
王导冷眼打量了一会儿王悦,忽然从一旁捞起封檄文扔了过去。
“堂兄。”王彬正要上前阻止王导,王悦却是已经刷得一下将那檄文摊开了。
杀气一瞬间扑面而来。
横列太子太傅刘隗十宗罪状,满篇皆是四字:宵小当诛。
只是一张檄文而已,王悦都能感觉到王敦毫不掩饰的杀气。这位手握重兵加江、扬、荆、湘、交、广六州诸军事、控制着整个长江中上游的镇东大将军,用了最直截了当的方式宣泄着自己的愤怒,嚣张无匹。
将军一怒,十万虎狼将士直扑长沙。
王悦脸色微微一白,抬头看向座上的王导,王导倒是挺镇定,丝毫没有疾风骤雨来前的慌张失措,他缓缓问了句,“知道这该当何罪吗?”
王悦咽了下口水,半晌才干着嗓子开口:“够得上夷九族了。”
打着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孤立皇帝,气焰如此嚣张,完全把皇家颜面踩在了脚底下踏了个粉碎,这事儿搁在哪朝都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顿了会儿,王悦忍不住拿着那份檄文拍了下额头。这还真是他伯父王敦能干出来的事儿!
皇帝这些年一直明里暗里针对士族,在朝野州郡遍植亲信打压南北士族,在这场皇权与士族的角力中,名列士族之首的琅玡王家首当其冲。王敦之前多次上书恳求皇帝亲贤明远小人,言辞恳切,没想到却越发引起了元帝的忌惮与厌恶。戴渊刘隗镇守合肥与淮阴,说是备胡,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实际上是在防备着中上游的王敦。
对峙局面已然形成,坐镇豫州的祖逖大将军眼见着局势日益恶化,忧虑晋朝内乱,最终抑郁而终,他年轻胞弟接手了他的兵马,至此,王敦于西面再无丝毫忌惮,今日终于揭竿而起。王悦几乎能猜到王敦的布置,亲率兵马直扑长沙、越石头城,最终直逼大晋腹心——建康城。皇帝不给他颜面,他今日干脆就让皇家尊严荡然无存。
王敦意思很简单:天子又如何?琅玡王家人当年怎么捧你上去,今日也能同样将你拽下来,十万铁血雄师今日教你睁大眼看看,这天下到底是谁打下的天下?
想起他那位杀人面不改色的伯父,王悦忽然觉得,这建康城怕是要变天了。凭着王敦的性子,盛怒之下血洗建康又何妨?
皇帝、江□□、士族、皇亲国戚、寒门士子……风起云涌,江山一瞬间飘摇动荡了起来。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檄文,顿了片刻,他忽然去扯自己的衣领。
“你做什么?”王导看了眼正在宽衣解带的王悦。
“去给皇帝请罪,你去不去?”王悦粗暴地脱着从尚书省出来还没来得及换下的猩红色官服,猛地扯下官印啪一声扔在了王导面前。
清君侧?这就是板上钉钉的造反!王敦他就差拿把刀架在一国之君脖子上逼他俯首称臣了!就算晋元帝他是只兔子,逼急了他也跳起来咬人啊!何况是这种巴掌往他脸上扇的羞辱。
王悦紧紧看着王导。
顿了片刻,王导抬手,啪一声,他将攥在手心半天的紫金官印撂在了案上,“去尚书台。”
尚书台。
脱了朝服摘了冠冕,二十多位王氏宗族子弟恭恭敬敬地站在殿前,王导端着袖子站在最前面,布衣青袖,脸色平静。
来往的侍者朝官纷纷侧目,直到一位满头大汗的宦者拎着根雪白毛绒拂尘从里头小跑出来,他在王导面前站定,挥了下拂尘低声劝道:“老丞相,回去吧。”
领着王氏子弟在这儿已经站了一上午王导淡淡扫了眼这位年轻的宦官一眼,没说话。
他低手捞起衣摆,慢慢抖开,屈膝平平静静地跪在了阶下。“臣王导,求见陛下。”
那宦官吓得连伸手去扶王导都忘了,一国文臣冠冕,士族之首,就这么恭恭敬敬地掀了衣摆跪在了殿前,跪在了他面前,对着尚书台、对着这大殿、对着那块匾平静地屈膝跪下了。
他身后,王悦一顿,随即坦然地拂袖,刷一下紧跟着王导屈膝而跪,膝盖撞上石阶,咚一声清响。
同样的声音接连而来,二十多位王氏叔伯子弟,当朝显达重臣,全都纷纷拂袖而跪,异口同声道:
“臣,求见陛下。”
那宦官惊得脸色惨白,望着跪了一地的王氏宗族子弟,惊骇地合不拢嘴。他退也不是进也不是,看了片刻,他猛地一挥拂尘,极为慌乱地避开了这一地的人,转身逃似的回去复命。
王悦笔直地跪着,端着袖子微微仰起头,他看向正前方的王导,和煦阳光下,这位一手开创了东晋初年太平局面、被称为江左管夷吾的大晋丞相端着袖子恭敬地跪着,所有担子似乎一肩轻易扛了。
王悦看着他,忽然就记起十多年前在洛阳的一些琐碎的小事儿,他与王导之间的事儿。
十多年前,那时候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的晋怀帝还好好的活着,洛阳还没有沦陷,他刚识字的年纪吧,跟着王导回琅玡祭祖,那时候王导还不是什么权倾朝野的大人物,琅玡王家声名最盛的人是王衍,王导一个年轻后生混在一群王家人里头根本瞧不出来什么特别。祭祖的时候,他一不留神跑丢了,只能拽着王家其他叔伯问王导在哪儿。王家叔伯逗他,说是在王家没听过这号人物,他急了,刚识字的年纪,涨红了脸张口争辩道:“你们认识王导的,他是王家第一人!天下第一人!”
哄堂大笑。周围人纷纷聚过来逗弄起了王悦。
王导循声找过来的时候,他正吃力地甩着块比他脑袋还大的石头追杀王家各路青年才俊,王家出了名能打能浪还护犊子的的王敦王小将军就像尊门神似的护在他身后,不紧不慢地擦着刀。
丢人丢到千里外的王导目瞪口呆,连忙冲上去把这无法无天的一老一少给拽住了。
最后,老实巴交的王导同各位族里叔伯道完歉,一手抱起自家脾气不好的儿子,一手拖过还在阴森森擦刀的王小将军,连忙将这俩丢人现眼的带回家。
王悦记得自己当年年纪小,回家的路上,他勒着王导的脖子,一遍遍咬牙悲愤道:“王导,你根本不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他那时候的声音奶声奶气的,骂人的声音软软的,逗得王导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你骗我!”王悦气得扯王导的头发。
“是呀。”王导眯眼笑道,看了眼怀中一脸悲愤备受打击的王悦。
脑袋轻轻一撞脑袋。
年轻低调的世家子搂着自己的年幼的儿子,低声笑道:“王长豫,我瞧你比我有出息多了,这今后出门,别人要是问我是谁,我就同他们道,我是王长豫他父亲,天下一流人物王长豫他父亲,如何?”
王悦犹豫了一会儿,悲愤骂道:“不要脸!”
“今后还望王小郎君多指教了。”
“你这么没用丢人死了!不许和别人说你是我父亲!王导你不要脸!你不许说!”
“苟富贵毋相忘啊!”
“王导你不要脸!”
“王小郎君,家中几十口人今后就仰仗小郎君你了。”
王悦气得够呛,骂了整整一路,王导就抱着他笑呵呵地奉承了一路,最后王小公子骂得嗓子都哑了,趴王导肩上鼓着腮帮子憋着气,累得完全不想说话。摸着刀的王敦跟在两人身后听着这父子俩拌嘴,笑得根本停不下来。
当天晚上,攥着拳头躺在床上思考了大半夜,王小公子气得脸都涨红了,翻来覆去大半宿,又是不甘又是纠结,终于,他翻身下床赤脚跑了出去。
深夜,敲门声响起。
王导披了件单衫下床,打开了门,门外星辰点点,月色温柔如水,阶上站了个赤脚的小孩,还不及他的腰高。
王导慢慢低下身与他平视,“怎么啦?”
纠结了一夜,气鼓鼓的王悦扯过了王导的衣袖,不情不愿道:“我想过了,我不去国子监的时候,可以过来指教你一点点,你、你以后出门可以报我的名号,我保护你,但是……”
王悦的话还没说完,王导却是忽然愣住了。
“但是……”王悦正说着,一只手猛地拥住了他,把他紧紧搂在了怀中,王悦猛地刹住了话头,愣愣地看着这个抱着他笑个不停的年轻世家男人。
何谓春风化雨?
一颗心几乎化开了,再没一丝强硬与锐气,所有筹谋算计都被抛在脑后,只剩下了此时此景此情,一颗心柔软得不像话,初为人父的王导搂着这个闹别扭的赤脚小孩,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当父亲的,真的可以疼孩子疼到这地步。明知道儿子不该这么养,却仍是想把他宠到骨子里,宠得像个小姑娘,宠得无法无天也所谓,摘天上星捞海中月,为之倾其所有,耗上一生心血依旧甘之若饴。
天下父母心,寸草三春晖。
接连几天,王导每日清晨都率着二十多位王氏宗族子弟跪在尚书台前请罪。
在另一方面,王敦上书列了刘隗十宗罪后,不久又在芜湖上书列了皇帝宠臣刁协的罪状,逼皇帝杀刁协刘隗清肃朝堂。元帝看了这封杀气腾腾的奏疏当堂拍案而起,震怒之下,立刻下令刘隗戴渊进京护卫,并诏令天下,有能诛杀王敦者,封五千户侯。
元帝不阻止王导领着王氏子弟跪在尚书台前,既不罚他也不接见他,混个眼不见为净,皇帝自己也拿不准自己到底该拿王家怎么办,时不时召见几位大臣探探他们的口风,看得出是在仍是深为忌惮王敦。局势紧张,许多作壁上观的百官纷纷噤声。王导求见皇帝未果,一日正好看见同僚周顗从面前走过,他素来与周家人交好,终于忍不住开口喊了声“伯仁”,却不料周顗只装作未听见,一脸淡漠径自进殿求见元帝。
王导脸色微微一白,叹了口气未再多言。
王悦跪在他身后静静看着他。
刘隗奉诏令到达建康的时候,百官夹道相迎,局势似乎对刘隗一片大好,他神色泰然地下了马,与众人打过招呼后直接进宫见元帝,路过尚书台的时候,正好看见每日都跪在那阶下的一众王氏子弟,他挥手叫停了侍从,打量了两眼那群王家人,忽然抬腿走了过去。
“王老丞相。”他开口唤了声王导,在他正前方站定,正好居高临下地望着王导。
王导抬头看了眼他,端着袖子恭敬有礼地回了句,“刘将军。”
被王敦列了十宗罪状点名诛杀的镇西将军刘隗淡淡低头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文臣冠首,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王老丞相别来无恙。”不远处一众迎接他回来的朝官静静看着这一幕,均是敛了声息,气氛一瞬间莫名剑拔弩张到极点。
一位是王敦“清君侧”要求处死的小人,炙手可热的当朝大将军。
一位是王敦的从弟,琅玡王家的掌权人,位极人臣的当朝丞相。
别的朝官在王敦叛逆这事儿上还有些许站队的余地,站皇帝还是站王家,南北士族心里其实都有自己的计较。但刘隗却是一丝选择余地都没有,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被王家整死,要么把王家整死。和别的朝官观望不一样,他根本没必要同王导虚与委蛇,这局势你死我活,他与王家人彼此心知肚明。
刘隗故意站在了王导面前,远远望去,王家人在他脚下跪了一地,这位自来以铁血无私出名的原太子太傅负手慢慢走了两步,淡淡开口道;“记得前两年老丞相腿脚便不怎么爽利,如今怎么跪这儿了?夜里寒气重,白天暑气重,老丞相即便是心中悲痛,也该注意自己的身子不是?”
“家门出了个叛臣,着实是没有脸面披这一身官服,更没脸面顾惜这罪臣之身了。”
“老丞相言重了。不过既说了是罪臣,跪着罪名也脱不干净,跪又何必?”
跪在王导身后的王悦闻声终于抬眸扫了眼刘隗,刘隗恰好也看向他,偏头仔细看了眼,笑道:“呦,世子也在?多日不见,听闻你上回于夜宴遇刺,我一直挂心着,世子如今身体可还好?”
王导替王悦应了句,“小儿身体无恙,烦太傅挂心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隗这副居高临下叙旧的样子带着浓烈的侮辱性质,王导却是神色泰然,跪在他脚下不卑不亢地应着他的话,不失风度。倾轧朝堂这么些年,一朝得志的人王导见得多了,刘隗除了处处针对王家外,与其他得志的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和这些人较劲没意思,这道理王导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
刘隗也看得出来王导恭敬下的敷衍,索性不走了,随口扯着天南海北的事儿,无非是些路上所见所闻,时不时拿王敦叛乱敲打两句王导,王导也没什么脾气,一一应了。
王导身后,王悦跪在地上神色不变,袖中的手却是一点点地攥紧了。眼见着刘隗一句句说个没完没了,他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起得太猛,跪了太久的膝盖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差点没给又跪回去,“呵。”低头笑了下,他慢慢撑着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看向刘隗,“太傅,国子监一别,许久不见了,长豫还记得太傅教长豫读书的场景,恍如昨日啊。”
王悦一点点站稳了。
刘隗闻声看向王悦,教他读书?他想了想,倒还真的有这档子事儿,他原是太子太傅,教导太子司马绍时,是顺手带了两天这位王家世子,他从来便不怎么喜欢这位整日带着司马绍出去鬼混的纨绔子弟,私下劝了司马绍多回却未果,继而对这位王家世子的印象差极。他望着面前这位貌似在同他套近乎的王家世子,多年不见,废物样子一点没变,想来王导聪明一世,生了这么个儿子,也算得上是一大败笔了。
王悦似乎是不怎么识相般,朝着刘隗走上前去,无视了他的淡漠神色自顾自挂着笑道:“刘太傅,我从前听闻太子殿下说,刘太傅是个极好的人……”
“长豫!”王导开口打断了王悦的话,皱眉道:“退下。”
王悦笑着径自接下去道,“要我说,我瞧着刘太傅也是个极好的人,从前太傅教我道理,我一直不敢忘,‘竭肱骨之力,效之以忠贞’,太傅说的话,我一直记着,没事儿便拿出来提点一下自己。”
刘隗一顿,一开始他以为王悦要讽刺他两句,没想到王悦给他来这么一句,他微微诧异了会儿,良久才慢慢道:“你倒是真记住了。”停了会儿,他又道:“你性子收了不少。”
会忍了,有长进。
只可惜生在了琅玡王家被王家人骄纵成了个纨绔,幼年时又太不上进,底子烂了。刘隗见王悦还想说话,开口淡淡打断了他的话,“行了,别在我身上**思了,回去继续跪吧,我自来不喜欢你,你也不是不知道,看在太子殿下的份上才勉强教了你两天,世子你若是想喊我一句‘夫子’,我的确受不起。”刘隗对王悦比对王导直白多了,王悦说起来到底是个晚辈,教训起来很顺口。
“夫子说笑了。”王悦笑得挑不出错,“一言也是师,便是只教了这一句话,太傅那也是长豫的夫子了,师生之谊,长豫绝不敢忘,欺师灭祖的事儿,长豫更是不敢做,因此即便太傅不喜欢长豫,长豫仍是要喊一声‘夫子’,夫子,长豫再次谢过夫子当年知遇的恩情。”
知遇?刘隗给王悦噎了一下,似乎没想到王悦的脸皮居然能这么厚。
“夫子……”
刘隗打断了他的话,“我说了,你不用喊我夫子。”
“夫子说笑了,一言也是师,便是只教了这一句话,太傅那也是长豫的夫子了……”王悦开始背书似的重复刚才的话。
刘隗看着喋喋不休的王悦,皱眉冷声道:“我说了,你不是我弟子。”
“夫子说笑了,一言也是师,便是只教了……”王悦继续重头背。
“我说了不要叫喊我夫子。”
“夫子说笑了,一言也是师,便是只教了……”王悦眼观鼻鼻观心面不改色。
“你!”
“夫子……”
“你知不知耻?”
“知。汉许慎《说文解字》有言,耻,辱也,从心,耳声。”
“……”
“夫子教的好。”王悦微笑不减。
刘隗猛地没了声音,停顿半晌,他刷得摆了袖子转身离开。
“夫子,有空来王家坐坐啊!”王悦朝着他的背影,漫不经心地招了下手,“不送啊!”到底骨子里是个儒生,披了身戎装却还是免不了端着汉儒的架子,既拉不下脸同他一个晚辈吵起来,又被一句句毕恭毕敬的“夫子”恶心得够呛,刘太傅啊,你脸皮这么薄,不适合在朝堂混啊!王悦悠悠地想。
王导看着王悦,他今天才发现王悦不要脸起来,比他能膈应人多了。
王悦一直目送着刘隗离开,而后回身走到王导面前,掀开衣摆蹲下身,伸手慢慢地帮王导擦着刚被刘隗踩着的宽大袖子,半敛着眼一言不发。
王导看了会儿低着头不言语的王悦,“你何必出这个头?”
“反正得有人哄着他,你来倒不如我来,你连母亲都哄不好。”王悦将那袖子擦干净了,重新掖好了,他抬头看向王导,“从前刚陪着皇帝到江东,皇帝威望不够,士族不服他,也是你上门一家一家把人哄好,如今母亲好不容易等到你出息了,若是看见你今天还得低声下气哄着这些人,怕是要活活气死。”
王导忽然就有些哭笑不得,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抚上了王悦的脸,缓缓道:“再忍忍。”
再忍忍,压压性子也好。
王悦看着他,低声问道:“昨儿周顗那事儿,伤心了?”平日里在家老是念叨周伯仁多好多好,结果你跪这儿喊他,人压根不带看你一眼,心里头凉了吧?
王导被这问题问得相当尴尬,低咳了声想收住,半晌却是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他看着王悦,半晌,点点头。
王悦觉得这时候不该嘲笑,他抿唇忍住了,低声道:“嗯,没事,别伤心,谁这辈子没瞎过一两回啊?”
王导苦着脸笑。
王悦静静盯着王导,看了很久。
“怎么了?”王导问了句。
“王导,我从前是不是很丢你的脸?”
王导轻轻一挑眉,问道:“从前,难道现在不是?”
王悦一顿。
王导慢慢悠悠接下去道:“那又如何?你是我儿子。”
你是我儿子,王家的世子,丢我的脸又如何?我都没说你一句不是,轮得着别人指手画脚?
青天白日,脸蓦地一热,王悦在王导的视线下脸居然腾得一下就红了,火烧火燎的,他愣了半晌,猛地一拍脸,僵硬地别开视线,“我回去继续跪了!”
吃不消吃不消,听王导夸他,王悦觉得自己真吃不消。没想到啊,王导这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平时看着正经,没想到煽起来情来跟个情场老手似的,煽得人面红耳赤,煽的人手脚发软,煽得人丝毫没有招架之力啊!被煽得七荤八素的王悦麻溜地就爬回去了。
王导回头看着默默爬回去跪好的王悦,忍了半天,没忍不住,抿唇笑了下。
片刻后,他回过头重新看向尚书台,望着那远天,他的视线一瞬间幽深悠远起来。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这位刘隗刘太傅当年回王家人的这句话,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是有点意思的。这是个有点本事的人,恰好撞上了好时候,这世道就是容易出这样的人,王导如是想。
傍晚,王悦扶王导从地上站起来。
王导看了看他,伸手替他轻轻拍了下衣裳的灰,回头看了眼那尚书台高悬的牌匾,他对王悦道:“今日就到这儿,先回家吧。”
其实跪这儿告罪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但是如今造反杀人的毕竟是琅玡王家人,王导得拿点态度出来,给天下人与皇帝一个交代,哪怕只是做个样子而已。这是一出真正的大戏,看不穿的全是局外人,看穿了的如今都在忙着入戏,皇帝踌躇不前,南北士族态度模棱两可,东南六州各方流民帅势力蠢蠢欲动,就连边境的后赵都嗅到了东晋王朝山雨欲来的气息在隔岸观望,而站在风暴的中央,白袍的王家将军正倚着城头漫不经心地以酒浇剑。
王悦回到家,在佛堂陪着曹淑说了会儿话,把人乖乖地哄睡了,王悦才回房打算躺一会儿,他这两天也是累得够呛。
回到自己的院子,他忽然看见一人心神不宁地站在房门口,那人一看见他,忙抬脚走了上来。王悦一眼就认出来,那是王导唯一的侍妾、他二弟王恬的生母雷夫人。
“世子!”那雷夫人慌乱地朝着他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敬豫他一整天没回来了,世子,我……奴婢知道近日家中乱,不敢打搅丞相与夫人,奴婢实在不知道该同谁说,敬豫他早上被谯王世子喊出去,这个时辰都还没回来……世子,我……”她忽然就哆嗦得厉害,拼命压着哽咽道:“我该拦着他,我该拦着他!世子,现在可如何是好啊?谯王府的人说是没见着他,他们如何会没见着他?”
“你先别急,把话慢慢说清楚,王恬他早上出的门,谯王世子,那就是司马无忌那儿是吧?司马无忌派人找他,他去了,现在还没回来,是这么个意思?”
那雷夫人满脸泪水地点点头,王悦同这位夫人交情不深,她能找上自己,明显是走投无路慌得不行了。“世子,谯王,谯王素来与王家不合,而今谯王于湘州起兵勤王,我听闻大将军派数万人攻打湘州……敬豫在谯王世子那里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王悦明显也想到这一层,极轻皱了下眉,“没事,你先别慌,我现在带人去司马无忌那儿找找,如今朝野局势紧张,这事儿你先别声张,我把人带回来再说。”
“多谢世子了!”那雷夫人屈膝就跪,王悦忙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雷氏这些年在府外为人嚣张,收受朝官的贿赂、明码标价买卖官职,被司徒蔡谟戏称为“雷尚书”,然而她在家里对曹淑却是极为恭敬。王悦也知道她于南渡之时对曹淑有恩,这些年王悦虽说是不如何喜欢她,却也不讨厌,不打交道而已,对于王导为何会娶她,上辈人的恩恩怨怨,王悦一向敬而远之。
他安慰了雷氏几句,捞了件披风出门,出门伸手招了两三人,他沉声道:“走吧,去谯王府看看出什么事儿了。”
那赶车的年轻马夫眼见着王悦翻身上车,犹豫了很久,终于抓着缰绳低声开口了,“世子。”
“嗯?”王悦回头看向他,“怎么了?”
“世子,今日谯王世子派人来寻二公子的人里,有个人的面孔我瞧着很是眼熟。”
“谁?”
“像是……像是长沙郡公家二公子的侍从。”
王悦反应了一下,忽然一顿,“你说陶瞻?”
长沙郡公陶侃的儿子陶瞻,和那废物祖约一样有个极为霸道的父亲,为人相当嚣张。要论起陶家人同王家的隔夜仇有多少,王悦能不眠不休数个三天不带一件重样的。家族恩怨就不提了,单说说陶瞻这人吧,王悦同这位陶家二公子的恩怨有多深呢?
秦淮河有多深他们之间的恩怨就有多深,随便挑一件小事儿说吧,王悦被他套上麻袋沉过秦淮河。
起因是他觉得王悦睡了他妹妹。
王悦听到陶瞻这名字,扶着车厢整个人明显顿了片刻。
“世子?还、还去吗?”
王悦在考虑,他也许可以先去秦淮河试着捞一捞王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