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香官脸上戒备更浓,假笑一声,“……恕小人看不出世子夫人能有什么好事。”
王徽继续撇茶沫子,却并不喝茶,微笑道:“白大家,我也不和你兜圈子,若我所料不错,明日进宫该是你的大日子才对,是不是?”
白香官眼神一闪,表情倒是平静,“既入了这风月场,这辈子也再没别的念想,能入宫一遭,得见天颜,捞几句夸奖,挣些体面以保余生,那自然是小人的大日子。”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费劲。
王徽敛了笑容,看他一眼,“怎么白大家还没学乖吗,我不和你兜圈子,你倒与我打起机锋来了?”
白香官张嘴想说什么。
王徽却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如果你还想说什么‘我听不懂世子夫人的意思’,那便趁早不要张嘴了,咱们各自都坦诚些,也能节省时间,不好吗?”
白香官不说话了,沉默一会,才抬眼道:“世子夫人到底想要什么?”
却是不再否认自己明日确是有大事要做。
王徽顺手一指对面的红木罗圈椅,“白大家坐,站着怎么好说话?”
白香官一阵不耐,却又发作不得,只觉自初遇起,自己一直被这个年纪轻轻的后宅妇人压得死死的,两次交锋都是一点上风也占不到,纠结一会,终是忍气吞声坐下。
“这对了。”王徽满意一笑,“我此次前来,实是寻求合作之机的,白大家明日所谋大事,我也想掺一脚,盼能助你一臂之力。”
白香官一双秀丽的眼睛微微睁大,不掩讶色,脱口道:“难道你也对那人——”说了半句才发觉不对,忙硬生生刹住话头,冷淡道:“哼……我独来独往惯了,十数年如一日,有什么事自会一肩担待,世子夫人好意,小人心领。”
王徽毫不意外他会拒绝,只是越发柔和了表情,含笑道:“是吗?只不过……恐怕还由不得白大家你同不同意呢,我今儿只是来知会一声罢了,这事——你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白香官一愣,只觉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勉强按下火气,耐着性子道:“世子夫人这话我可真听不懂了,若是没什么话好讲,还请早些离去,勾栏之地腌臜,莫要脏了贵人的脚!”
王徽见他如此,心中微微有些失望,原以为此人蛰伏金陵十年,从食不果腹的难民变成红遍江南的名伶,为人处世怎么也该更老辣圆滑些,却不想……打过两次交道,却发现这人行事竟还带了几分天真。
方才险些脱口说出自家底细,被人言语撩拨几句控制不住情绪,喜怒形于色——若非他身份敏感,用毒下蛊的手段又太稀罕,王徽可真要对这人失去兴趣了。
这般想着,她脸上笑容淡了些,“听不懂便听不懂罢……只我也不瞒你,宫中付贵妃是我表姐,与我一向亲厚,我俩之间更是无话不谈,白大家你的那些小九九,她自然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白香官一个没忍住站了起来。
“嗯?”王徽好整以暇看着他,“白大家这般激动作甚,莫非我记错了,我曾应承过你不往外说的吗?”
“……”白香官恶狠狠盯住她,右手往怀里摸去。
王徽哈哈一笑,意态悠闲,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白大家若想使手段,尽管用来便是,我如今在你的地盘上,自然逃不脱;只是你也须想想后果,我的侍女、家人,包括宫里头,都是有人知道我今日来了栖云戏馆找你的。”
白香官眼睛都气红了,却知道她说的是实话,眼下形势不同于那日在定国公府被她扼住咽喉,此时此地,自己若想用毒杀了她,那是易如反掌的。
便算她身手再利落,恐怕也不是毒物的对手。
可杀了她之后呢?这一时之快是那么好逞的?
他气息有点不稳,瞪了她一会,终究还是慢慢把手放了回去。
“……便算宫里贵人知道又如何?”他沉着嗓子说道,“说我是苗人也好,说我意图不轨也罢,你可有任何凭据?”
王徽挑起一边眉毛看着他,似乎十分意外,直到把美人看得又要炸毛了,才悠然笑道:“白大家傻了不成,我再说一次,你是戏子,我是敕封三品诰命的定国公世子夫人,我说你是谁,你是谁,我说你做过什么,你做过什么。凭据?没有。可我需要吗?”
白香官这回是真气狠了,左手猛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右手指着王徽的鼻子,“你……你——卑鄙!”
“承蒙夸奖。”王徽摸摸鼻子,笑得十分愉悦。
白香官胸膛起伏不定,只觉老虎吃天无处下口,每一步都仿佛恰恰好好走到对方的套子里,空有一身本领,却硬是奈何不得眼前这个衣着朴素的女人。
却犹自不甘心,咬牙半晌,憋出一句:“大话说得轻巧,你又不知我要对何人做何事,谈什么帮忙?”
“那是白大家你的事了,”王徽两手抱胸,“若你诚心与我合作,自会告知我详情。”
白香官薄唇抿成一线,心气仍是不平,却到底还是慢慢坐了回去,口中冷冷道:“世子夫人如此仗势欺人,毫无磊落可言,便算做成什么事,那也是要为人所不齿的。”
王徽笑呵呵的,丝毫不以为忤,语气一直平静而柔和,“是欺负你了,你待如何?若有朝一日你飞黄腾达,转过头来欺负我,那是你比我强,不论强在何处,哪怕是借势也好,强是强,输是输,我必定心悦诚服,半句怨言也不会有。”
此言一出,白香官倒是一愣,不像方才那般动怒,怔怔思忖一阵,又看了王徽一眼,低声道:“若我答应了,世子夫人之‘势’,是否也可为我所用?”
——倒还有几分灵气,算不得完全无药可救。
王徽扬眉一笑,“那便要看白大家的本事了。”
白香官默默点了点头,情绪平静许多,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这样平和的表情,虽不似方才动怒时那种玉面含嗔之美,却多了温文尔雅的意蕴,倒把他俊美的容色衬得更胜三分。
“……世子夫人既是执意要掺和进来,小人也便不再阻拦。”他这样说着,瞥一眼王徽一口未动的茶盏,拿起来倒进屋角的铜盆里,再放回茶盘里,转身去开案头的小柜。
“说了这么多,想来世子夫人也口渴了,我这处没什么好东西,只几两梅坞的雨前龙井,这便泡了来,待吃了茶,小人再与您详说明日之事……”
说着摸到了装茶叶的紫砂罐,取了出来。
回头一看,王徽仍坐于桌旁,笑吟吟瞅着他,桌上两只茶盏一左一右摆在茶盘上。
一切都好,与先前别无二致。
白香官放松了几分,甚至给她回了个微笑,眉目间那一瞬绽放的风华,恍惚竟有倾城之色。
王徽笑容不改,静静看着他倒茶。
白香官倒完茶,端起自己那杯举至齐肩,低声道:“两次相见,梦莲多有不敬,世子夫人却以德报怨,教会我许多道理……这便以茶代酒,敬世子夫人一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王徽拿起茶盏,却不急饮用,只笑道:“梦莲?”
“……先母是汉人,有孕之时,曾梦见七宝青莲入怀,故而为我取了这个表字。”白香官微现赧色,“香官只是师父取的艺名,我单名一个蕖字,芙蕖之蕖。”
“白蕖白梦莲,好名好字,与你很是相配,想来令堂也是位才德兼备的淑女。”王徽赞了一声,食指轻轻摩挲茶盏,终于还是站起身,拿起杯子喝了下去。
白蕖神情一动,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王徽自然看了出来,心中暗叹,面上却笑容不改,放下茶盏,负手而立,静静看着他。
白蕖有点不解,却渐渐皱起了眉头,继而微微扭曲,右手握拳抵住腹部,好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砰的一声跌坐在地,颤抖着缩成了一团。
王徽轻笑一声,缓步走过去,居高临下望着他,眼神冰冷。
“解药在哪里?”她轻声问。
白蕖嘴唇都咬出了血,面如金纸,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显然十分痛苦。
“黄漆柜子,从、从上……到下……第四个抽屉——”他好容易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吓人。
“唔。”王徽却不急着去取药,又慢条斯理问道,“你这屋子处处都是陷阱,那抽屉没问题吧?”
白蕖已经坐不住了,躺在地上蜷得像只虾子,终于忍不住呻|吟起来,咬牙道:“没、没……解药和毒——分开放的……”
王徽露出像看蚂蚁一般的怜悯眼神,走到那个黄漆柜子跟前,数了抽屉打开,却见里面只有拇指大小的一个白玉小瓶,上头塞着红绸塞子。
打开一看,倒出来三粒褐色的软泥药丸,没有任何味道。
王徽拿着药回到白蕖身边,又问,“只有三粒,你要吃多少?”
白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颤抖着比了三根手指。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王徽轻声念叨着,一手捏住白蕖下巴,迫他张开嘴,一手放了一粒药丸进去。
解药见效很快,不过盏茶工夫,白蕖脸色好看了许多,他慢慢爬起来在地上坐了一会,姿势十分不雅,却显然是顾不得太多了。
王徽也不说话,只把药瓶揣在怀里,抱着手静静看他。
良久,白蕖勉强起身,踉跄到桌旁坐下,抬头定定看着王徽,眼神沉郁,表情复杂。
“……什么时候?”他轻声问。
“你转身拿茶叶的时候,”王徽胳膊环抱胸前,食指轻轻敲打,“我把两个杯子掉了个个儿。白大家出身不凡,通体皆毒,这点防备我还是有的。”
白蕖垂头沉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又道:“我……我得连吃三粒解药,才能把毒全解了,一粒只够支撑三日。”
语气里多了几分晦涩。
“若你我易地而处,白大家会痛快把所有解药一气给我吗?”王徽笑了出来,慢慢走过去,步伐轻快,“我正愁没什么法子辖制你,却不想你自个双手奉送了过来。”
白蕖闭了闭眼,忽然露出一丝苦笑,“世子夫人……当真好计谋,好手段!自初见起便把人压得一丝**余地也无,可若真是你中了毒,我只会让你尝尝那种屈居人下的滋味罢了,过后自然会把所有解药都给你。”
王徽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说真的,折腾这么久,便算她耐性再好,也要被这戏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搞事给闹得没了兴致,更何况她本身对他没什么耐心。
“行了,多说无益,赶紧说说明日万寿节的事吧。”王徽大马金刀坐下,板起脸来,威势自然而然流露出来,“待此间事了,我自会把解药给你,你的命我还真没什么稀罕的。”
白蕖俊脸也显出几分狼狈,终于歇了所有的小心思,乖乖坐到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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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王徽从栖云馆出来,已是酉正时分,夏日天长,到了这个时辰太阳也开始西坠,东天一片青灰苍茫,西天是一色的烈焰熔金。
坊间夜市也渐渐开了起来,食肆饭铺飘出袅袅香气和白烟,行人贩夫穿行匆忙,人声马嘶,车辘辚辚,悠扬的叫卖吆喝带了南国特有的柔绵婉转,随着傍晚的熏风徐徐传开,播撒出一带人间烟火的繁阜。
单只这么看着,好像大楚还是中兴治世,一派昌隆盛景,半点也瞧不出这个偏安江南三百年的朝代已开始走向尾声。
危机总是潜藏在繁华的幂篱之下。
王徽舒了口气,迈开步子往回走。
明日是永嘉帝四十八岁的寿辰,是白蕖的大日子,却也是她自己的大日子。
若事败,自是死路一条。
可若事成,她便能前进一大步,离彻底摆脱定国公府也不远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