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气冷得特别早,这才九月末,已经到呵气成雾的地步,天空灌了铅似的阴沉沉的,王扬站在勤政殿外,抬头看天,目光里却有说不出的惆怅。
京城都这样冷了,西北边关不知得冷成什么样,圣上这些日子日日为边关的事烦心,咳疾只怕又要犯了。
正想着,殿里面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他赶紧奉了暖茶进去,“皇上,您歇会儿,喝口茶暖暖身子。”
许劲松接过茶喝了两口,勉强压下那股子咳意,许久才叹了口气,“北萧狼子野心,西北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听说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进京的路都封住了,刘季陵虽然善战,但大历的士兵耐不住寒冷,都快半个月没有消息了……”
许劲松平日里也会与王扬说一些政事,不为别的,只为排遣心里的烦闷,王扬笑了笑,将银炭笼子拨了拨,里面的炭火旺了些,“皇上,北萧年年选在这个时候进犯,是料着我们大历人的体质不适合在寒冷的时候应战,刘将军身经百战,这一点定是在他意料之中,皇上不需要太过担心,身子要紧。”
许劲松没有应他,将茶递给还他,又拿起一旁的折子看,才刚打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王扬赶紧放下茶盏,拿了帕子给他擦,目光瞥见帕子上有一点红,他赶紧收了起来。
这时候,一个小太监躬着身子进来,“皇上,兵部尚书曹大人求见。”
许劲松点了点头,不一会儿,曹骏走了进来,呈上一道折子,“皇上,边关刚传回来的消息,刘将军贪功冒进以至十万大军全军覆没……”
许劲松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完全没听到他接下去说的什么,王扬将折子拿了递给他,他愣了片刻才打开来看,是西北侯呈上来的:半个月前,刘季陵带着十万大军绕道北萧腹地,想与西北侯来个前后夹击,结果中了埋伏,全军覆没了,西北侯领兵追击,可萧军迅速撤离,并不与之纠缠。
王扬瞥了眼折子,心下大惊,按理说刘季陵征战边关无数次,断不会如此贪功,此次为何会如此?
许劲松将折子扔到地上,看向曹骏的目光如钩,“可见着尸首了?”
曹骏答道:“折子上没说,但既然刘将军深在敌腹之地,即便是有,也是取不回来的。”
许劲松脸色更沉了些,“大历兵士不敌严寒,想来刘季陵是想着速战速决,才有这样冒进的想法,但他不该拿我大历十万将士的性命开玩笑,虽然有功,但功不敌过……传令下去,将刘家的人全部押入大理寺,待情况查清后再作定夺。”
曹骏领命退下,王扬在一旁听得心惊胆颤,圣上猜疑刘家已久,许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将刘家一打尽吧。
“皇上,老刘大人可是两朝重臣,这样会不会……”他问得心翼翼的,声音在许劲松的如鹰的目光里越来越低,终是不闻。
许劲松这才转开脸,目光投到门外,忽而有雪花飞飘落,终是下雪了,他在位近二十年,这是第一次见着九月底的雪。
“该给老三警个醒了,”许劲松的声音似自天边传来,王扬听不太真切,“这些个儿子,也老二真的让人省心些。”
二皇子许昊逸的性情果真如他的名字一般,安逸豁达,是个不闻世事的主儿,和他的母亲柔妃一样。
三皇子的母亲过世得早,只听说是圣上突然性起,临幸了一次怀上了,却可惜是个福薄的,生下三皇子没多久去了,后来三皇子跟着**母一直养在景山的别院里,年满十六了才接回京中,封了王、赐了府邸。
王扬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敢多问,算算时辰,杜修竹该过来了,他悄悄的退出去看,果然见着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自左翼门拐进来。
这样俊逸非常的人儿,难怪明阳公主的一颗心全系在他身上,是人冷了些,对谁都是点到即止的。
外头可真是冷,雪沫子打在脸上直冷到人心里去,他撑了伞迎上去,“杜大人来了,圣上正等着您呢。”说着,用眼神暗示他圣上心情不好。
杜修竹回以一笑,心下了然。
王扬在门口停下,看着杜修竹进去才收了伞,立在门外候命。
今儿的雪可真是大,风裹着雪沫子呼啸而过,打在勤政殿的门上噼噼作响,王扬在殿外冻得厉害,他瞅了瞅殿内,隔着帘子,隐约可以看到杜修竹正与圣上说话,外头风雪太大,完全听不见里面说了什么,只见着圣上脸色不是太好。
他赶紧缩回头,宁可在外面冻着,也不想进去里面。
不一会儿,杜修竹出来了,他朝王扬会了会意,转身走进风雪里,风雪吹得他衣袂翻飞,青色的官袍上白鹇补子极为醒目,却也慢慢溶入这漫天的风雪里。
王扬想给他递把伞,却发现他已经走远了,他转身走进殿里,许劲松向他招手,“去柔妃那里坐坐。”
出了勤政殿一路往东华门去,杜修竹不紧不慢的走着,这么大的雪天,沿途连个宫人都没见着。
出了东华门,他身上已经落满了雪,远看过去,雪人似的,重山见着他这样出来,连忙拿了汗巾给他,他无所谓的接过,直接进了马车。
马车里,重山早已温了炉子,一进去,扑面而来是一股温暖的气息,身上的雪沫子开始化了,他这才拿了汗巾有一下没一下的擦着,脑子里却是许劲松与自己说的话。
“刘季陵贪功冒进折了十万兵马,我已命人拿了刘家,你可有什么看法?”许劲松一面说着一面递了西北侯的折子给他看。
杜修竹怔了怔,他与刘子固一直通着书信,刘季陵出事的消息他十天前知道了,这事他一直瞒着所有人,甚至暗中阻挠消息传到京城,没想到只拖了十天,他还没来得及查明真相,消息传进来了。
他想了想,“从私情上来说,刘家是臣的外祖家,臣理应为刘家求情,可往大了讲,臣是皇上的臣子,更应心系千万将士,”他顿了顿,“臣只希望皇上能派人彻查一下,边关事态复杂,不论结果如何,只求个心安,别冤枉了人成。”
不论如何,他都得自己再争取些时间。
许劲松想了许久,才点头,“这样也好,可到底派谁去呢?”
杜修竹略一思忖,拱手行礼道,“臣以为,二皇子最为合适,他虽无心政治,但身为大历的皇子,理应为大历做些事情。”
他想这些的时候,刘家正经历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大批官兵涌入家里,刘老太爷站在门前大声喝斥,“谁准许你们这样做的,我要进宫去见圣上……”
大理寺少卿沈祈自人后走了出来,“老刘大人,下官劝您省些力气,刘将军在边关出了纰漏,十万大军命丧他手,圣上亲自下的旨,要将您全家收入大理寺,我也是无可奈何,您配合一下,免得动了粗,对谁都不好看。”
刘老太爷怔了怔,刘季陵果然出了事了,真的给杜修竹料中了?
他心头顿时沉了,天家无情,他的大儿子曾经为大历立下过多少汗马功劳,大大小小的伤不知受了多少,却因了这一次的失误,要举家受累,他忽然笑了出来,当初以仁德著称的皇帝,现在也不过如此,皇权这东西,真的是会改变人的。
沈祈可没空看他发疯,带着人要往后院去,刘老太爷厉声叫住他,他停了脚步,听刘老太爷说:“人总有难的时候,后院住的都是女眷,你这么带人进去,会吓坏她们的。”他顿了顿,“你若还念些旧情,让我进去叫她们出来。”
沈祈想了想,点头同意了,“那您尽量快些,我还得回去交差。”
后院里早已乱成一锅粥,早有眼尖的丫头进来报了信,此刻所有女眷都在刘老太太房里,林氏和周氏哭作一团,边关出了事,她们的丈夫和儿子现在生死未卜,而圣上这时候又来拿人了,她们既伤心又害怕,只不知所措的一个劲的哭。
刘佳茵坐在椅子上,一改往日里喳喳呼呼的性格,安安静静的坐着,连声音都没有发出一点点。
爹爹这样没了?二哥这样没了?
这样的打击她承受不住,还记得二哥离家前她还和他吵过,还说要烧了他的弓,她怎么没烧了呢,或许烧了他不会偷偷跟着去边关了……
她想着想着,眼泪流了下来,自己却愰若未觉。
刘老太太到底经历的事情多了,倒算得上镇定,可刘佳茵的样子吓着她了,“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想哭大声哭出来,你这样怪吓人的……”
刘佳茵笑了笑,“祖母,我没事。”
她不知道,她一边流着眼泪一边笑的样子,刘老太太看在眼里,才是真正的心疼,她这个孙女,自幼是泡在蜜罐里长大的,如今要经受这样的变故,她如何承受得住?
她这话一出,刘老太太再也控制不住的抱住她,“孩子,你别吓祖母,你可不能再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