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思念推开竹屋的门,小哑巴正坐在窗前削着手中的木块,见到她进门,他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他的眼睛被刘海挡住,脸上罩着那半截黑皮面具,即便是看不到他的脸,林思念也能想象,他两片淡色的薄唇一定紧紧抿着,下压成一个倔强的弧度。
哑巴手中的木雕已然成型,是个长袍曳地的女人形态,此时他正拿着小刀细致地刻画着女人偶的发丝,一刀又一刀,虔诚而细致。
风一吹,木屑纷纷扬扬洒了一地。林思念在他对面屈膝跪坐,扭头望着窗外丛生的秋海棠半晌,忽然开口道:“十七,我把灭花宫交给你吧,从今往后,你便是新宫主了。”
哑巴手一抖,刻刀在人偶上拉出一条不和谐的深深凿痕。他没有回应,薄唇抿得更紧了,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秋风乍起,窗外的海棠花瓣纷纷点点洒落窗前,林思念伸指接住一瓣花,依旧淡淡道:“十七,你本身手极好,成了灭花宫新的主宰后,便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庄重,哑巴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似的猛地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木偶人和刻刀狠狠朝地上砸去!
铮的一声,小刀砸在地上,又猛地反弹而起,擦着哑巴的鬓角飞过,在他的左眼角下划出一道血痕。
哑巴犹不解恨似的,反手摘下面具掼在地上。他满面愤怒,眼中似要喷火,淡色的唇颤抖又张合,好像要怒吼呐喊,却只能发出徒劳的气音。
林思念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伤心惊吓,也没有愤怒和失望,甚至连一片衣角也不曾拂动。
哑巴不明白,为何那个姓谢的男人一言一行都能牵动她的心,而自己此时的愤怒和绝望在她眼中,却是如此不值得一提。
他激动地抬起手比划: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灭花宫!
林思念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我能给你的,只有这个。”
哑巴问她: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你要赶我走?
“不是的,十七,没有人会赶你,连我也没有资格赶你走,你是自由的。”林思念平静地直视哑巴愤怒绝望的眼睛,尽量用平和易懂的语气道:“不要看我,不要喜欢我,不要追随我,在遇见你之前的很长一段岁月里,我便已经上了谢少离,我他,一辈子都只会喜欢他这么一个男人。”
哑巴呼吸一窒。
林思念说:“人这一生太短,只够一个人。我的心太小,只装得下他一个人。”
哑巴被花厉虐待毒打了十余年,但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疼痛。如今林思念这轻飘飘的几句甜言蜜语,在哑巴看来却是字字如刀,将他刺得千疮百孔。
胸口绵绵痛意,一波接着一波,令他无法呼吸。
他像是笼中的困兽,在屋中暴躁地来回踱步,又伸手将满屋子木偶木刀木剑扫落一地,屋内瞬间摧枯拉朽一片狼藉。
他亲手毁灭了他创造的一切,通红的眼中是一片深沉的悲哀。他徒手将心的作品摧毁,又转身撑在案几上,将林思念半圈在自己怀中,俯视她半晌,用极快的手语无声质问:为什么不是我!
林思念张了张嘴:“十七,你冷静些。”
为什么不能是我!
说完,他猛地倾身要去亲吻林思念的唇,却被林思念眼疾手快地挡住。
林思念一掌拍在哑巴的肩头,没有用全力,却也逼得他连连后退数步才站稳。
见她出手,哑巴愣了愣,眼睛慢慢地红了。
他哆嗦着比划着手势,因为手速太快,林思念只来得及看清他最后一句说的是:他配不上你!在你最困难的时候,陪在你身边的是我,而不是他!
“你知道我最困难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林思念轻笑一声,笑容中带着七分豁达三分苦涩,缓缓说道:“每一段人生不管是好是坏,我都会遇见许多人,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陪我走到最后。在遇见你之前,我把自己唯一的心交给了别人,我不会再上你了。”
她说得这样直白,这样无情,可偏偏,她没有做错。
哑巴愚钝的大脑运转了许久,才从一片茫然空白中找出只言片语拼凑起来。他说:可我只有你了……
一年多以前,林思念将他从黑暗的泥淖中拉出来,又将他抛弃在了阳光下,像是饥渴的人走在路上,忽然有人给了他一盘美味珍馐,然而等不及他尝上一口,那人又毫不留情地将珍馐收了回去。
哑巴说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究竟是依恋多一点,还是恨意多一点……他只知道,林思念一走,他将比以前活得更孤独。
他绝望地想:是不是只要他杀了那个姓谢的男人,能将林思念的心给抢回来?
这个念头想梦魇一般吞噬着哑巴的理智,他掉头冲出了屋。
林思念一见到哑巴那杀气腾腾的眼,知道要坏事了,她追了出去,喝道:“十七!”
哑巴脚下踢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物件,他低头一看,正是方才他雕刻的木头人,女人的眉目刻画得十分细致,明显是林思念的模样,然而他只稍稍停顿了一下,便跃上屋脊,头也不回地朝临风楼冲去。
这狼崽子!
林思念暗骂了一声,紧跟着回了临风楼,谁知刚进门,便听见一声巨响,哑巴拔刀披碎了屋中的藤椅,凌厉的气划破了珠帘,玉珠稀稀拉拉崩落了一地。
小谢辰被惊醒,哇得一声啼哭起来。
谢少离将儿子轻轻护在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背脊挡住了那些四溅的珠子,轻而生疏地拍着儿子的后背,丝毫没理会身后满面煞气的哑巴。
哑巴已经杀红了眼,举刀欲再砍,林思念冲了过去疾言厉色道:“十七!你给我住手!”
林思念一掌迎上哑巴的刀刃,中途却被谢少离一把拉住,而那边,哑巴也堪堪停住了刀刃,眼中的恨意消散了些许,有些无措地看着啼哭的孩子。
良久,他用手语道:我不是故意吓他的……
林思念有气撒不出,冷冷地瞥了哑巴一眼。
谢少离朝林思念摇摇头,将嘤嘤啼哭孩子交到她怀中,低声道:“你哄哄他,这里我来处理。”
看到孩子哭得小脸通红,林思念心都揪紧了,忙点了点头,抱着儿子进了内间,温声细语地哄着,又解开衣襟给他喂奶,小家伙这才渐渐安静下来。
谢少离与小哑巴去了校场。
阳光淡薄,秋风阵阵,两人如虎豹般对峙片刻,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杀气。
良久,小哑巴刀刃出鞘一寸,抬臂比了个手势。
谢少离皱了皱英气的眉,清冽如泉的嗓音清晰传来:“我看不懂手语,但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
哑巴朝他龇了龇牙,半是威胁半是挑衅。
“我可以与你比上一场,但赌上的是你我的身为男人的尊严,而不是霏霏这个人。”谢少离道:“她是个聪明有主见的女子,她选择谁,该由她自己来决定。”
哑巴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用手势道:我会杀了你,将她抢回自己身边!
谢少离自然看不懂他这狂妄的话语,只随手从校场的兵器架上捡了一把称手的长剑,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后辈优先,出招吧。”
他面容英俊,眼神冷峻,素色的衣袍于风中微微鼓动,颇有儒将风采。哑巴却不懂那么多规矩,抬刀便砍了过来,刀刀狠辣致命。
谢少离横剑挡住,刀剑相撞火光四溅,两人的虎口皆被对方的力道震得发麻,各自后退一步,刀剑尤颤抖不止,发出不堪重负的嗡嗡细响。
哑巴的眼神冷了下来,嘴角扯出一个嗜血的笑。而谢少离也定了定神,再次抬剑,只是这一次神色明显要认真了许多。
两人全力以赴,打得天昏地暗,刀剑相撞的声音即便是躲在内间的林思念都听得一清二楚。
林思念有些放心不下谢少离,他是君子之风,如何能比得上哑巴的阴狠狡诈?
她匆匆哄着儿子入睡,便提裙奔了出去。
而校场上,谢少离剑和哑巴的刀再次撞上,刀剑发出呜咽的铁音,同时断成数截。趁着哑巴愣神的一瞬,谢少离弃了断剑,一拳击上哑巴的面门。
哑巴倒在地上,捂着鼻子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两人高下立分。
林思念松了口气。
哑巴没料到自己会输,踉跄着爬起来,摆出反扑的姿势。
谢少离看了一眼这个与自己有两分相似的狼狈少年一眼,淡淡道:“你输了。不管再打多少场,这个结果永远都不会改变。”
谢少离是谢少离,他强大,高傲,光芒万丈,更重要的是,他在与林思念的相遇上占尽先机。不管是在感情上,还是在这场对决里,哑巴都输得很彻底。
哑巴的眼睛有些发红,他无声地怒吼一声,抬起破皮流血的拳头朝谢少离袭去。
林思念轻喝了一声:“十七,够了!”
哑巴的拳头僵在半空中,微微颤抖。他的眼神那么地愤怒和不甘,像是眼睁睁被抢走猎物的小兽,发出嘶哑的悲鸣。
他僵了片刻,用通红而无助的眼望向林思念,十指比划道: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赢他的。
林思念轻而坚定的摇摇头,说:“我会安排好宫中的一切,不久以后,你便是灭花宫新的主人了。”
哑巴呼吸颤抖,焦急地乞求:不要抛下我!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林思念望了谢少离一眼,疲惫地开口:“十七,对不起。”
我要的并不是这句话!哑巴恨极之下,弯腰抓起地上的断刃,直直地朝自己的胸口刺去!
他竟是要寻死!
林思念猛地瞪大眼,想也不想,冲上去握住了刀刃!
皮肉绽开的细响清晰可闻,鲜血稀稀落落地滴下,在地砖上绽开一幅凄清的红梅图。那般鲜艳的颜色,刺痛了哑巴的眼,也伤透了林思念的心。(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