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可被迎头而来的凉意驱醒,草叶上滑下的晨露滴在艾露的脑门上,打湿了黑猫的面颊。金羽城工会广场上种植着一簇簇景观用的花草,睡在草丛之中小半夜,艾露浑身的皮毛就像淋了一场牛毛细雨一般湿漉难耐。
猎猫爬起身来,甩了甩沾惹在毛发上的水珠,又用肉掌抹掉了脸上的水渍,才半是迷懵地看了看初升的太阳。这个时候工会还没有开始营业,广场上几无半个人影,厅门前只有晨起洒扫的大伯。百无聊赖的梅可观望了一会,打了个呵欠,慵懒地躺回原地。
不等它重新摆成小憩的姿势,梅可的耳朵一动,眼神警觉地向某条路上望去。工会大厅约莫在整个城市的正中,是城市里行人量最大的地方了,远处的来人有着和自己印象中一般无二的脚步声,艾露的心中一喜,倏地钻进了身畔的草丛中。
封漫云没有太多需要准备的,猎人带回金羽城的包裹本就小得可怜,还余下了大半留在阿萍的家中。年轻人只穿戴了猎装,带上了武器,就孑然一身地向约定的起降坪赶赴过去。北方重镇的早上比雷鸣沙海中舒爽太多,至少空气中氤氲着一股让人畅然的水汽,西戍猎人猛地吸进了一大口,享受着下一次委托开始前难得的宁静。
“等……等等!”艾露的声音自道旁的植株后传来,白衣猎人停下脚步,疑然向声响处望去。从草丛里探出来的艾露脑袋,黑色的脸廓围着中心的白色毛发,两颗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有什么事吗?”
“咿”望见年轻人那双沉静的眼睛,梅可再不会如昨日一般,以为那是封漫云单纯而弱小的表现了,相反地,它无论怎么看,都觉得有股似有似无的杀意一直流转在那道目光中。第二次面对眼前的猎人,小艾露整个脑袋中浮现出的都是昨日对方和年龄不相称的身手,以及记忆里那只硕大无比的赤红色巨角。他紧闭眼睛,卯足力气大声说道:“我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白衣猎人撑着下巴沉吟了一番,摇摇头道,“我们……见过吗?”
“梅可!”艾露从草丛里钻出身来,肉掌指着自己,急迫地解释说,“昨天,绯红之月的时候。”
“噢……”封漫云这才恍然大悟,实在是忽略了毛色之外,艾露一族的相貌对人类来说都太过相近,“我记得把你们吊在树上了,这么快就挣脱了吗?”
“不要小瞧我们一族脱逃的本事!”梅可的鼻子一凑,“更何况已经过去大半日了……不管怎么说,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刚刚恢复自由,小艾露就回到大厅附近四处打听起白衣猎人的情报来,当然也没有错过工会里的那一场闹剧。梅可站在厅门外,眼见着整个大厅的猎人都在为那个白面小生疯狂,心中愈发笃定自己惹到了一个惹不起的家伙。只是艾露天生心思心思活络,不但没有躲避事主,息事宁人的打算,反倒主动地寻起了封漫云的下落。
然而年轻人最终是从工会大厅的后门离开的,个人住址也被工会保护性地封锁了,梅可没有问出半点有用的线索。料想西戍猎人不论出城还是接取委托,大厅门前都是必经之路,艾露索性睡在了工会广场上,期望能守株待兔,凑巧在这里碰到他。天可怜见,梅可并没有等足太长时间,就见到了整装出城的封漫云。
“怎么,只是吊起来还不够过瘾吗?”认出了对方的身份,猎人蹙起了眉头,“工会大厅就在那边,我可以把你交给工会骑士虽然不知道骑士团会不会受理艾露一族的事务,不过凭着那些家伙的性子,让你长些记性还是绰绰有余的。”
“喂!不要这样啊!”听到年轻人一言不合就提出骑士团的名头,小艾露有些发慌,他试探着说道,“我是诚心诚意地来道歉的。昨天我没有碰到你的素材,你也让我们吃足了苦头,总算是你没有什么损失。小英雄高抬贵手,要不然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吧?”
“没有损失?”封漫云的眼睛一斜,声音凌厉起来,“你们袭击的时候可没想过我的损失啊,那几下攻击可都实实在在地打在我的身上,这么想起来,我的后背现在还在疼呢。”
“小英雄这就有些言不由衷了。”听到猎人的恫吓,梅可反而轻笑起来,“我可是听说,你是不会感到疼痛的怪物啊。”
白衣猎人自觉有些诧异,没想到自己身上的异状已经能够传得那么广了:“你是从哪里听说的?”
“在猎人世界里,拿到英雄之证的二星猎人,还能有什么秘密可言?”艾露反问道,“西戍出身,在洛克拉克做了两年的独行猎人,就有了五十头的讨伐战绩,你可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同龄者都要优秀你真的是大雪山出身吗?”
“这跟你没有关系。”知晓自己的名号已经传遍了金羽城的街巷,封漫云的心中一阵不舒服,再也没了和眼前这个小家伙答话的心思,“与其花时间打听别人的履历,还不如多做些委托来的实在,起码就不用沦落到行骗和打劫为生了。”
“这么说来,你原谅我了吗?”看见封漫云转身欲离开,小艾露三两步挡在猎人的身前,抬起头投出一副惨兮兮的询问的眼神。
“就算是吧。”白衣猎人长长呼了一口气:“从一开始,我想要教训的就不是你们这几只艾露,你不过是……运气差了些而已。”
“那太好了!”梅可的脸上现出一阵喜色。
“所以让开,我还有飞艇要赶。”不理解兽人喜从何来,西戍猎人不咸不淡地说道。他绕过面前的黑色艾露,自顾自地朝城外的方向走去。
“等等……等等!”艾露跟上猎人的步伐,在封漫云的身边不停地挥动双手。
“还有别的事吗?”年轻猎人变得烦躁起来。
被封漫云目光中不经意间投射出的杀意骇得浑身一僵,梅可停住了数秒,面上才挤出一抹谄笑:“还……确实有别的事。”
西戍猎人停下脚步,抱起双臂,静待着艾露的下文。
“小英雄急匆匆地出城,是有新的委托了吧。”梅可不停地搓着双手,拐弯抹角地说道,“你既没有同行的队友,也没有随行的艾露,一个人在猎场那么危险,要不然……把我雇下来怎么样?”
“你?”猎人的眼睛自上到下地扫遍兽人的全身。
“嗯哼!”梅可尽量站直身体,挺起胸脯,“我可是专业的雇佣艾露!”
“没兴趣。”封漫云咂咂嘴,紧接着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行起路来。
“别走啊!听我说完!”兽人急了起来,“既然昨天的状况只是误会,我们之间也没有其它的过节……你是二星猎人,我是雇佣艾露,雇下我没有什么奇怪的吧?”
“我的同伴正在飞艇上等着我,我也没有雇佣随从的打算。”白衣猎人不需低头,就能感觉到脚下迈动四足紧赶慢赶的梅可,“更何况我刚刚把最后一笔委托报酬也存进了猎团的账上,可没有余钱来做这些事。”
“我的价格很公道的!”艾露拍打着自己的胸脯,“不需要预付款,委托报酬的两成和狩猎素材作价的三成,这样的价格整个工会大厅都找不到第二个了!”
“这个价格……只能雇来一个拖油瓶吧。”封漫云的脚步越行越快,执意甩掉身边牛皮糖般的梅可。
“我不是拖油瓶!我跟过三星猎人的委托,也能驾驭常见的大型猎具,能适应各种狩猎环境,你想看看……”
“我记得没错的话,你昨天还说过,自己只在金羽城周边活动呢。”西戍猎人无情地打断道。
大话被戳穿,艾露脸上不见一丝愧色。梅可将眼睛使劲瞪大:“好吧……就算我没去过别的猎场,但我保证战斗的时候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雇下我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封漫云终于停下脚步,他在艾露身前蹲下身,脸色阴沉着说道:“这么说吧,你抢过我的素材一次,还想要我花钱来雇用你?是想要酬劳想疯了,还是艾露压根就没有人类的道德准则?”
“我以为你已经原谅我了……”近距离地被那双眼睛盯住,梅可的声音变得细若蚊蝇。
“从今往后不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原谅你。”白衣猎人站起身来,继续朝着起降坪赶去。
“一成!统统一成怎么样?后援艾露的价格都要高过这个数了!”梅可仍然没有气馁,在年轻人身边又叫又跳道,“要不然这次的委托就算是试用期,只负责我的饮食和补给就好了!像你这样的家伙,只要一次委托就能看到我的价值吧!”
“你到底想要什么?”西戍猎人不胜其烦,矮身抓住兽人背脊上的软肉,将艾露高高提起到自己的眼前,“你如果真的需要报酬的话反正我也要和同伴们会合了,我身上还有些铜币,你尽管拿去,只要不再缠着我就好。”
“我要的不是报酬。”梅可悬在空中,和封漫云只隔着一个鼻尖的距离。感觉到对方呼出的气息扫过自己的毛发,小艾露却变得一反常态的平静,“西戍的最后一个幸存者,两年内五十次单人讨伐,最年轻的英雄之证的获得者你很出名,又很强,我用自己的眼睛统统见识到了。你的成就远不会止步在现在的程度,还有什么比这样的主人更适合跟随的?”
“接取更高难度的委托,得到更多人类和同族的认可……”艾露彻底沉浸入自己遐想之中,幽蓝的眼睛暂时失去焦点,“跟在你身边的话,我也能轻而易举地出名的,对吧。”
“你想要出名?”封漫云逗了逗兽人湿漉漉的鼻尖,“跟着我绝对是个坏主意,与其挖空心思找到个强大的主人,还不如老老实实地多接些委托,磨练狩技来得踏实。你的那些同伴呢?”
“他们不是我的同伴。”梅可把目光瞥向一边,“不过是一群堕落的家伙,走投无路的时候暂时寄身之所罢了。只要能找到一个靠谱的主人,我巴不得早些离开他们。”艾露的眼中透着哀求,“我已经在想办法接些委托了,你是我最后的希望,求求你……”
被近在咫尺的眼神看得不甚自在,封漫云单手擎着兽人,略一思索,却是不由分说地打开了艾露的背包,在里面翻倒起来。
“你要干什么?”
西戍猎人没有答话,只是从背包中抽出一卷麻绳,年轻人在道旁随意寻了棵树,单手将兽人按在了树干上。
清冷的早间,路上还没有一个行人,否则二星猎人光天化日之下将一只艾露绑在树干上的场景,绝对会招来众人围观。梅可面色凄冷地看着绳套一圈圈地在自己身上绕过,却出奇地没有做出半点反抗,只待封漫云将绳扣在树干后收紧,它才轻声开口说:“我是个梅拉露。”
白衣猎人手上的动作一顿,又施力将绳索拉紧了几分。
“我是个梅拉露,你是原住民,又是西戍猎人。”小梅可绷紧了自己的面容,尽量不让声音中带上哭腔,“在所有的猎人中,你应该最理解我的家伙。”
封漫云似乎没有听见,轻轻地摸了摸艾露的脑袋:“这一次总算挣不脱了吧。”
“我们是一样的人!”望着二星猎人远去的背影,小艾露终于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你能摆脱命运,我也想做到和你一样的事!”
“我们不一样。”走出数步,白衣猎人缓缓回过头来,“我做为猎人的第一课,是一群罪犯和失败者教给我的。他们用性命告诉我,能决定我的身份的,不是我的血脉和履历,而是现在的选择和未来要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