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还是陈嘉宇坐在后座上抱着雪碧瓶减轻了车篓的重量。
孙莲也不算说谎,固定在车龙头前的车篓本在载重量不是很大。一提啤酒加一瓶可乐足够压得它颤颤悠悠。而且竖着放进啤酒瓶后,雪碧怎么塞都有点不稳,让陈嘉宇抱着不失为一个减负的好方法。
两个孩子回到家里差不多十一点,家里的四个男人还在牌桌上厮杀。陈嘉宇抱着雪碧回屋里找杯子,孙莲把自行车送回院子,又把啤酒卸下来拎回堂屋角落。至于找零和吃回扣,孙莲决定让陈嘉宇负责。
两个小孩折腾了半上午,这会都有点饿了。孙莲去水缸边洗了手,探头探脑向厨房里张望。王桂香正在灶台边剁一只咸鸭子,看见女儿扒在门框边,向她招了招手。
孙莲屁颠屁颠地跑过去,王桂香从剁好的鸭大腿上选了块好肉塞进她嘴里。
孙老爷子家的咸鸭子一贯是二爷爷家送来的,自家养自家杀自家腌。
七个月的麻鸭去爪洗净晾干,大颗粒的粗盐拌上花椒大料炒出香味。炒好的盐抹上鸭子,要像按摩一样细细搓揉,里外都码上一层盐粒放进缸里腌制七天,然后再在太阳下晒上三到五天。鸭子腌好后还要在房梁上吊着风干几日才能达到最佳风味。
待到吃时不用其他佐料,冷水下锅煮开慢炖,等筷子可以轻易插入鸭肉中便可捞出。冷凉剁成小块可装盘上桌,咬一口满嘴咸香,每一根肉丝都透着劲道。
这也是当地人自家养的麻鸭,换成养殖场里批量产出的番鸭,是绝对腌不出这个味道来的。
这时候,麻鸭在当地基本是农户家里散养。几只或者十几只,放在家门口的田埂或者鱼塘里乱跑。乡下人觉得养鸭不费心思,都愿意养上一些,一来平日里打打牙祭,二来多出去的上集市卖还能贴补家用。
散养的麻鸭不喂饲料,主人早上放把鸭子放出,在院子里撒一把稻谷或者小麦算喂过,白天任凭鸭子在塘里水渠边逮一些小鱼小虾。这种让鸭子自食其力的养法,再往后过上七八年是城里人追捧的绿色纯天然食品。养殖场的鸭子三个月能出圈,麻鸭却至少要六七个月才能上桌。因此麻鸭没有养殖的番鸭那么厚的油脂,肉质也更要紧实许多。也只有这样的鸭子,才能只用盐能调出它最大的美味。
孙莲嚼着咸鸭子,陈嘉宇从堂屋小跑过来。两个小孩一碰头,同时张口问话:
“你要不要吃咸鸭子?”
“你要不要喝雪碧?”
说完话双双一愣,又异口同声说了句“要!”把一旁的王桂香看得瞠目结舌,不懂这两个死对头今天怎么跟转了性一样相亲相。
同样不懂的还有大姑姑孙志丽,她不明白早上还对二弟家女儿看不上眼的自家儿子,怎么跑了一趟腿后变成了:
“妈,给我两个杯子!我跟我姐要喝雪碧!”
搞得她还想了一会“我姐”到底是谁。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孙志丽端了两个盛满雪碧的杯子走进院子,看见自家宝贝儿子从厨房出来,嘴里还咬着半个咸鸭腿。一看见自家母亲,立刻欢欢喜喜跑过来,从她手里接过杯子回头给了跟在他身后的孙莲。
两个小孩端着饮料叽叽喳喳地回屋去了,留下孙志丽一脸古怪地站在原地发呆。她抬头张望了一眼小厨房,里面王桂香也一脸好奇地望着外面。
孙志丽脸上笑脸一堆,搓着手进了厨房。
“我说弟妹啊,忙一上午了啊!”孙志丽亲热地喊道,“有没有我能帮忙的啊?”
“快忙完了快忙完了!”王桂香也亲热地回答,“你回屋歇着吧!不用管我!”
“那哪好,亲兄弟姐妹的,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忙?”孙志丽环顾了一圈厨房,拿了一盆花生坐墙根的小凳子上剥了起来,“我坐这给你打打下手,咱姐俩一起还能说说话。”
“那我还要感谢你啦!”王桂香笑呵呵地答道,手里的活又再次忙起来。
妯娌两人能说什么?无非是老公孩子家务事。王桂香和孙志丽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渐渐转到了两个小孩身上。
“你说这还真是奇了怪了。”大姑姑笑,“早上还瞪鼻子瞪眼呢,这回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
“可不是,昨晚还打架呢。”王桂香也笑。
“所以咋不说是血浓于水呢!”大姑姑感叹道,“现在一家一个,打得再凶,他俩回头也是亲姊弟!”
“是这话。”王桂香说,“长大后他们姐弟俩要相互帮衬啦!”
孙志丽笑了起来:“那必须的,嘉嘉是男孩,肯定多帮衬点小莲。现在不比我们小时候,家里小孩多。他们要说亲,也是他们几个了。”
她看了眼往热锅里倒油的王桂香,后者盯着灶台没有答话。大姑姑又高兴起来。
“毕竟现在一家一个嘛!”孙志丽又说了遍,心满意足地继续剥起花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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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的年夜饭,年初一的中午饭,是孙家老宅大年里最重视的两桌饭。
对孙老爷子来说,两顿连起来等于一年到头吃肉喝酒,是生活富足的兆头,绝对容不得半分马虎。
王桂香在厨房收拾了一上午,加上大姑姑和孙老太太偶尔帮把手,光冷盘切了八个。只等着孙老太太高呼一声“收桌子——吃饭——”,男人们便推了麻将,拿桌布一裹兜走,空出整张桌面来。
桌子是老式的八仙桌,方方正正可挤八个人。孙志强和孙志伟兄弟两人又去里屋抬了张复合板的大圆桌面支上,再在其上摆上玻璃制的转盘放上,刚刚的麻将场子变成可供十人围坐的餐桌。
男人们拿酒的拿酒,搬凳子的搬凳子,让孙老爷子和孙老太太先靠里坐了。其他人挨着孙老爷子一溜排靠外坐了,留下正对厨房的一面,一是方便上菜,二是方便女人们忙好后落座。
孙莲自觉去厨房帮着王桂香搬餐具,陈嘉宇看见了也跟着一块去忙碌。大人们哪里见过陈嘉宇如此主动做家事,纷纷止不住好奇逗他:“嘉嘉今天怎么这么乖?”
“我本来很乖!”
陈嘉宇臭屁道,惹得一众大人哈哈大笑。又招手脚陈嘉宇过去,这个摸摸脑袋,那个捏捏脸颊。
“长大了啊!”孙老太太不住拍着外孙的小胖手,一笑露出满嘴假牙,“过年长了一岁,是懂事不少!”
“是好了。”大姑爷笑着拿手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平常知道吃。”
“哎呦!”陈嘉宇不乐意了,“我爸你怎么打我呢!”
大姑爷的巴掌自然是不重的,不过被大人们哄过去又是摸头又是捏脸,小胖子自然不乐意。大人们自以为宠的举动对他来说基本等同受刑,几番挣扎下来,反倒是大人被他逗得直乐。陈嘉宇急了,一指在另一边分筷子的孙莲:
“我姐也很乖啊,你们怎么不捏她?”
陈嘉宇义愤填膺,倒是被指着的孙莲不禁一愣。
他大约是觉得自己比较委屈,却不知在孙莲眼里,这番合家宠倒是她一辈子没享受过的殊荣。
“呦呵?学会喊人了?”三叔孙志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懂礼貌了嘛!”
孙莲分了碗碟,随便喊了句“嘉嘉”把陈嘉宇从大人身边叫开。
她记得自己这个三叔,从来不是个会说话的主,经常不知不觉能得罪一圈人。也家里人还看在孙老爷子份上还给他几分面子,偏偏还自以为人情通达,牌场酒桌都数他管不住嘴。
果不其然,孙志伟觉得自己不过在逗小孩玩,却不知话听在大姑爷的耳里却似在指责陈嘉宇之前没家教。只见大姑爷脸色一沉,不咸不淡回了句:“他俩一年生的,感情好怎么叫都行。”
这便已经是给了孙家人面子了。否则以大姑爷护短的性儿,不帮儿子找回场子,他能把陈字倒过来写。
三叔也察觉自己先前有些失言,好在面皮还算挂得住,于是跟着陪笑道:“那是那是,他们姊弟两个感情好,能玩到一起……”
正说着,看见老婆抱着儿子出来,顿时像看到了救星。
“你看我家大毛不好了。”三叔说,“叔伯兄弟都比他大太多,长大连个一起玩的兄弟都没有。”
那倒是真的,孙莲想。先不说大毛和她还有陈嘉宇差了八岁,是后面出生的孙晓君只比他小了三岁,也照样玩不到一起去。
上一世孙家小字辈的几个孩子没有关系好的。她同学里倒是有堂兄弟跟亲兄弟一样的,但在孙家,光看名字像一盘散沙。她也孙老爷子死后才从上一辈的对话里听说孙家还有族谱这玩意,至于他们这代应该属“高”字辈更是从名字上完全体现不出来。
陈嘉宇走的是陈家的辈分先不提,孙莲出生因为是女孩,根本没被孙老爷子记进排行。亲弟弟孙晓君则是外公给起名字。
至于三叔家的大毛,那时孙老爷子当时唯一的大孙子,当然慎之又慎,上玉皇庙请的和尚烧了香算了卦,最后定下来叫孙鑫。看样子比起家里排行,还是和尚说“鑫”字多金,能保他大孙子将来富贵更为重要。
值得一提的是,大毛不是孙鑫的小名,而是当地人对还抱在怀里的小孩子的称呼,全称叫“毛伢儿”。有时家里有几个孩子的顺着大毛、二毛、小毛地叫,像是孙鑫这种老一辈心尖上的大孙子,自然是“大毛”。
孙莲小学班里有个同学,不幸堂兄弟里排行老三。被她奶奶扯着嗓子当众喊过一次“三毛”后,这称呼变成绰号,老有调皮孩子学电视《三毛从军记》里的老班长,拍着他的肩膀比手势:“三毛,八年啦……”可怜那小子不知道有个作家也叫“三毛”,生生被取笑了十多年。
三叔自觉话题转得适时,多少也是自己示了弱,算是给了姐夫台阶。大姑爷也拎得清,明白话题扯上了岳父岳母的心头肉,便也笑着应和。
孙老太太从儿媳妇手里接过大孙子,抱怀里又亲又揉。听见儿子和女婿说话,眉毛一横,老大不乐意起来。
“大一点怎么啦?大一点才好呢!等我们大毛长大,正好叫哥哥姐姐挣钱带你花!”孙老太太吧唧在孙子脸上亲了一大口,“谁叫我们大毛是家里独苗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