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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恨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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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沉月的脸终于完全地偏了过来,她看到了巫蘅。错乱了一下,随即仓促地退后了小半步,谢泓的白袖随着点点微风,轻如细缕地游弋着。

夕光下的巫蘅,手里提着一坛酒,被绿篱阻在门内,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眸光深彻而宁静。

谢泓叹了一声,越过庾沉月走了过去,庾沉月尴尬地杵在花树下,只听到谢泓压低了声音的一句,“她若是误会了,庾沉月你可以叫上你的几个兄长,看他们能不能护着你。”

第一次被谢十二威胁,庾沉月扁了扁嘴,揪着衣袖不说话。

巫蘅已经推开竹篱门走了出来,目光越过他的右肩,淡淡地问:“我跪了这么久,谢十二好兴致在这边哄着庾氏沉月?”

谢泓扬了扬唇,没有一点歉疚的意味,他伸手要接巫蘅手里的酒坛,却被她猛地伸手拿了回去,谢泓凝眸道:“阿蘅,你生气了。”

“我自然生气。”但是生气的时候,还要保持冷静,因为她面对的不是别人,而是谢泓,她颦着黛色柳眉,道,“你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么?”

他觉得巫蘅极力克制着的愠火,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其实早已汹涌如潮,“我与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自幼我们相处是如此,阿蘅,她唤我‘十二哥哥’,我待她如我的亲妹。”

“夏虫不可语冰!”巫蘅声音微冷,不回头地离开了。

谢泓有点愕然,他没想到巫蘅这么走了,还说什么“夏虫不可语冰”。

庾沉月笑靥如花地从身后凑过来,眯眼道:“嫂嫂生气了?”

“今日你也太胡闹了。”谢泓脸色沉了沉,他自幼待庾沉月与别人不同,连王曦也要羡慕几分,但今时不同往日,他们各自长大,有了心之人,有些关系要渐渐地淡去。尤其是发生了今日这事,巫蘅定是误会了什么。

被训了一句,庾沉月嘟了嘟唇道:“怨不得我阿兄常在我耳边说十二哥哥现在心思偏颇,不知偏到何处去了。原来都是真的。说起来,我也挺喜欢阿蘅的啊,上次你不是还让我帮过你的忙么,一转眼便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了?”

这个伶牙俐齿的庾沉月让谢泓喜怒都不是,他总不能真发落她,无奈道:“下回要刺激刺激你那个心上人,别来找我了,他会相信,便不是那个桓瑾之了。”

庾沉月低头道:“我知道了。”

想到那日转身走开便多日没有消息的桓七,她恨自己说了大话又忘不了他,也恨他怎么连一点机会也不肯给,纠结了数日,想找个人发作一下,原本是来问老人借酒浇愁的,没想到遇到了谢十二,一时感慨万千,越说越委屈,忍不住想找个肩膀靠一下。

谢泓也不告诉她巫蘅在此,不然也不会惹出这个事端来。

“阿蘅是真生气了,你怎么还不去劝回她?”

谢泓望着巫蘅离开的那条曲径,两旁翠绿的苗染上暮色余晖,斜阳静穆,落日熔金。他默了默,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往那条小径踅上去,但是巫蘅已经走远了。

深夜清风如许,巫蘅躺在院中的藤床上,心里的失落和无所适从,让她有些憋闷。她不清楚自己烦闷着什么,枕着左手小臂,右手托着揪出酒塞的小酒坛,一股脑灌入烈性辣口的酒,宛如千万只软刀齐齐沿着喉管刺入胃腹之中,痛而且呛,她放开酒坛,颓靡地躺了回去。

绿叶筛出的银光于眼帘之中寸寸斑驳,变成细碎的点点光泽,刺得皮肉生疼,四肢百骸无一处通畅的。

“师父的酒真烈。”

王妪将她扶起来,见巫蘅眼晕得直晃脑,不由携了分忧色,道:“女郎,你到底要什么?”

她这一问,便真把巫蘅问住了,她愣了愣,心中一丝奇异莫名的滋味潮水一般地涌了上来,让她情不自禁地退缩,可还是不愿相信地说道:“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女郎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痴傻似的,王妪晃着她的肩头,巫蘅移过眼,幽幽道:“妪,其实我是怕了。其实我只是想——”酒意上头,她忍不住打了个酒嗝,顿了顿道:“他怎么还不娶我呢?”

“怎么还不娶我……”

听起来前言不搭后语的,王妪深谙巫蘅的心意,却是听懂了,巫蘅要起身往屋内走,但才错开一步,登时身体一晃,醉倒在王妪的怀里了。

王妪讶然地瞟了眼方才一旁地上的酒坛,酒香兀自浓郁醉人,她纳罕这酒的烈性,还是将巫蘅搀扶入了寝房。

这个深夜,巫蘅醉入酣眠,王妪却不大睡得着,风吹动着大门微微地晃出“吱呀”的声动,王妪要去落上门闩,正见到月色里石阶下白衣胜雪的身影,高颀温雅,一双澄明如水的眼,宛如林下清泉般熠熠生泽。

她心下大惊,推开门走了出去,“谢十二郎,你怎么、还在此处?”

谢泓的白衣披了一层月光,仿佛珠玉般漾出华泽,“她睡了么?”

想到巫蘅,王妪诚恳道:“女郎今日似乎多喝了些,已经醉过去了,至少明日才能清醒。”她没有赶人的意味,但这话说得却像是这个意思。

谢泓近乎一字一语,极缓慢地问道:“她、不曾与你说过什么?”

在情场一事上,王妪虽是个老人,却也未必是个老手,而且她一贯是个实诚人,谢泓问起,她也不拐弯抹角地隐瞒,便答道:“女郎今日醉去之前,确实抱怨了一句,她说,谢郎怎么还不娶她。”

“抱怨?”谢泓觉得有些好笑。

“是。”王妪低着头答道,“老奴觉得,女郎这是怕这事又生出不少波折罢,其实经历那么些事,她几乎成了惊弓之鸟。依奴之见,谢郎既对我家女郎有意,是非卿不可的,我家女郎也是非君不嫁的,这婚事及早成了,不会有什么坏处。谢郎不妨仔细斟酌着。她今日有些怅闷,奴不知是否她说错了什么话,也惹得谢郎不快了,还请谢郎多担待。”

谢泓微笑着施了一礼,“我原本以为,阿蘅嫁我这事,您不会这么乐见其成的,是谢泓狭隘了。”

“我几时也没有对她不快过,请妪放心,这事我已在细细谋划,您还是先守口数日,我会给她风光的交代。”

有了谢泓这个承诺,王妪真是全无后顾之忧了,原本以为是穷途末路,谁知到头来竟然还有如此的豁然开朗。

她对谢泓也行了一礼,才回府掩上了门。

宿醉酒醒后,巫蘅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脑海里飞掠过一些零星片段,但她完全记不得昨晚同王妪说了什么,隐约觉得自己似乎在老人面前丢了人了。

把脸藏入棉被间细细想了半晌,也没想起来她说了什么丢人的话,王妪捧着盥洗的水盆进来,逆着光艰难地看了她一会,觉得王妪也没有什么反常,她取了帕子沾水浸湿,谨慎道:“我昨晚,喝得醉了,可曾胡言了什么?”

她夜里有梦呓这个癖好,酒品应当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但是王妪显然眼光一掠,继而淡淡道:“没,女郎不曾说过什么。”

巫蘅“哦”了一声,假意放下心来,门外的空气很不错,鸟鸣清幽,藤萝翠蔓罗络纷繁,她今日装扮素净清雅,宛如一朵清素的木兰,黛眉纤长,云鬓精巧斜坠白玉钗,撑着门框回眸问道:“昨夜有谁来过么?”

王妪揖手道:“没有。”

巫蘅又是一个“哦”,但明显比方才要失望得多了些。

“再过几日,我怕春光都不再了,今日我有游湖之兴,妪可愿随我一道?”

流水宛如剔透绵软的琉璃,晶莹地吸纳了两岸山光,衣香鬓影,春日和畅。

巫蘅租了一条船下河,她记得顺着这水流下去,可以看到湖心亭,那里常有名士小聚,斗诗斗酒,自是快慰平生的。

艄公撑篙的技艺娴熟无比,船行在水里,没有感觉到一丝跌宕,巫蘅微微惊奇,远远瞥见八角飞檐,湖心亭一点,遥遥地在日光底下慵懒地倚着。

“妪也有心事么?”巫蘅见王妪出门游玩兴致不高,递上方才在街摊上买的几个蒸饼。

王妪摇了摇头,“人老了,总有些力不从心,日后奴也不能在为女郎计谋些什么,女郎想要的,不如便放着胆自去追求罢,至于我们,女郎完全不必顾虑的。”

巫蘅低头道:“妪不会老的。”

这声音很轻,轻得怆然和不舍仿佛齐齐钻出水面,揭开怯弱的真相。她可以不知礼数,不明白这个世道的规则,她自甘堕落身份,从心里认王妪和柳叟是自己的亲人。

他们陪伴了她这么多年,从扬州那事之后,他们便一直在她身边,陪着她走出梦靥,走入建康。

若她在这世上有什么最不舍最尊敬的人,那是他们了。

“人怎有不会老的?”王妪露出慈和的微笑,她想说,女郎看似聪慧,原来也这般痴傻。

巫蘅说这话的时候,只觉得眼眶微涩,她眨了眨眼撇过头,河风吹拂着眼前稠密的鸦羽,逼退了那一分将落未落的水迹。

忽地,一个身影闯入眼中,巫蘅怔忡起来,那远处朱雀桥边迤迤而行的,一袭朴素的青衣,在桥边瞪了她一眼的妇人,那不是巫娆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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