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曙光划破天际,于桐渐渐恢复了意识,凌晨的一切历历在目,疼痛,汗水,虚无,缥缈,她与鬼门关,仅差一步之遥。
于桐稍稍张开干裂的嘴唇,疲累地偏过头,喜羊羊在她一旁的婴儿床上安静地酣睡。她微微一笑,眼泪在眼眶打转。
她未曾感受到死亡的时候,她却在离死亡最近的火场里,当她这次确切感知到了,又偏巧活过来了。造化弄人,大抵是这样。
或者说,其实她已经死过一次了,女人生孩子,等同于小死一次。
于桐想伸手去摸摸喜羊羊,可是婴儿床离她太远了。她嘴里发出艰难奋力的声音,怎么够也够不到,谁料,婴儿床被慢慢推向她这儿。
“啊……”
于桐惊讶,视线上移一些,才发现她隔壁的病床上躺着人,定睛一看,是个男人。
于桐瞧着那人,那人慢慢坐起来皱眉头觑着她,她笑盈盈叫道:“哥……”
韩旭站起来,想要责备又不忍心:“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大出血死了。”
于桐轻轻抚着喜羊羊的脑袋,不太在意韩旭的话。
韩旭沉声:“于桐。”
于桐躺回原位,风淡云轻道:“我这不是活过来了嘛。”
韩旭喋喋不休:“要不是爷爷提前偷偷打电话给我,我急匆匆坐着飞机来这里,哪能刚好碰到你生产?爷爷一个人,你要他怎么处理?”
于桐垂眸,是她没想周全,“对不起……”
于桐环顾四周:“爷爷呢?”
韩旭:“爷爷守了你一夜,我叫他回去休息了。”
于桐歉疚道:“我又让爷爷担心了……”
韩旭平息怒火,他跟刚生完孩子的妹妹置什么气。他低眼瞧了眼婴儿床里的孩子,方才他说话声拔高了几个音调,这孩子都不带醒的,睡得很是安稳,这心得有多大。
于桐指着喜羊羊,笑说:“是个男孩子吧。”
韩旭讶然,“嗯,你怎么知道?”
于桐有些骄傲:“我是妈妈呀,一看知道。”
韩旭弯腰,仔细瞧了几眼喜羊羊:“不是说儿子长得像妈嘛,一点也不像你。”
于桐瞧了眼时间:“我长得不好看,长得像他爸多好。”
韩旭无奈一笑:“孩子你打算叫他什么?”
于桐乐滋滋:“喜羊羊呀。”
韩旭嘴角抽搐:“喜羊羊?”
“小名。”
韩旭松口气,吓他一跳,以为于桐生了个孩子把脑子生坏了,“那大名呢?”
于桐沉吟片刻,随后说:“且闲。”
穷且益坚,忙里偷闲。她要教她儿子,再怎么穷,咱也得有骨气,不能像她一样,见钱眼开。再怎么忙,也得学会享受,不能像他爸那样,木头一个。
她没啥大学问,书倒是看过不少,但也是个文盲,这名字随便取的,糙一点好养活,听起来也比“狗蛋”“旺财”这类好一点。
喜羊羊:你真的是亲妈啊!
……
……
生完喜羊羊后,于桐觉得自己有了些变化,比较明显的大概是胸大了。喜羊羊断奶后,她胸也没小下来,啧……这算是因祸得福?
喜羊羊不哭,于桐很是省心,别家孩子哭得“哇哇哇”直叫的时候,她儿子“嘿嘿嘿”傻笑,她连亲了他好几口,真贴心。
许是喜羊羊知道,他一闹,她妈会把他扔胡同里,自生自灭。不知道的人,估计得以为于桐是后妈。当然这是说笑。
喜羊羊两岁多,能跳能跑,嘴上叽叽歪歪讲个不停,比同龄孩子聪明了好几倍,于桐总是暗暗感慨她的基因真是一等一。
喜羊羊喜欢在胡同里乱跑,窜门高手,邻居是疼得不得了,空手出去,口袋里会塞着满满的小零食回来。
“妈妈,妈妈,妈妈。”喜羊羊从外头跑进来,奶声奶气叫着,口袋里的糖果被他一颗颗蹦出来。
于桐正在忙店的贴膜生意,她扫了一眼喜羊羊,弯腰捡起他落在地上的糖,伸手把他抱在腿上,柔声问:“怎么啦,又有什么问题。”小孩子总有十万个为什么。
喜羊羊戳戳脸:“为什么我们又搬家了,这样舅舅找不到我们了呀?”
于桐随口答:“我们跟你舅舅玩捉迷藏呢。”
喜羊羊把口袋里的糖掏出来,放在笔记本电脑前:“妈妈,这些都给你。”
于桐低头亲亲他白嫩的小脸,“真乖。”
喜羊羊:“妈妈,我去找太爷爷玩了。”
于桐笑说:“去吧,半个小时后,拉你太爷爷出来吃饭。”
“好滴!”喜羊羊用他的小短腿又跑了出去。
于桐支着脑袋叹气,她爷爷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算算看时间,好像快了,连喜羊羊都这么大了。
于桐摇头,站起来,走向厨房,半小时后,一桌子丰盛的饭菜。没了方城,她也只能自己丰衣足食了。
喜羊羊牵着老爷子的手来到八仙桌前,于桐给老爷子寻了张舒服的靠背椅子让他坐下。
“咳咳——咳咳——”老爷子咳得力竭。
于桐看在眼里,默默给他盛汤,叮嘱道:“爷爷,饭后记得把药吃了。”
老爷子点头:“好……好……咳咳——”
喜羊羊还小,不过他知道他妈妈因为太爷爷生病总不好,每天都会难过好长一段时间。喜羊羊嘟嘟可的小嘴,爬上和他脖子一样高的凳子,乖巧坐下来吃饭。
喜羊羊用他多啦a梦的勺子喝了一口番茄蛋汤,吐了出来。
于桐瞧见喜羊羊的样子,喝了一口,也吐了,她放错盐和糖了,汤是甜的……
老爷子停止咳嗽,瞥了眼于桐的样子,沙哑惊奇问:“丫头……你能吃出味道了?”
喜羊羊奶声奶气问:“太爷爷,妈妈能吃出味道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嗯”了会儿,解释说:“是你妈妈知道糖是甜的的意思。”
喜羊羊皱着他那两根小眉毛,嘟着小嘴认真说:“妈妈知道呀,她昨天做糖藕的时候,说不够甜还在往里放糖。”
于桐一口口塞白饭,她没听见,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只鸵鸟。
老爷子偷觑了眼于桐的反应,思了思,给喜羊羊夹了个鸡翅:“且闲,吃饭吃饭。”
*
方均自从出狱后,一改以前纨绔子弟的作风,他发愤图强,花最短的时间学会了经营管理,在方氏集团,谁都看得出,他在与方城为敌。方城说向西,他偏向东,还说的头头是道,让他也有了不少拥护者。
一场董事会结束,偌大的会议室里留下了方城和方均二人。两人坐在椭圆形大桌的两侧,抬眼是彼此。
方城签完最后一份文件,不紧不慢套好钢笔,轻轻置于桌上,他“啪”一声合上文件夹,人向后靠,双手十指交叉搁在膝上,眼神冷漠觑着对面的方均。
方均转着手中的黑笔,挑衅道:“方城,怎么样,我不比你差吧。”
方城没吱声,永远是那副淡漠的神情。
方均的笔从指间飞了出去,落在地上。方均勾了下唇角,不怀好意地说:“我会对得起我妈为我所做的一切,方家会是我的,不久之后,最大股份持有者会变成我。”
方城瞥了他一眼,站了起来,转身站于高楼窗前,眺望这繁闹的都市,用无关紧要的语气应:“是嘛……”
方均手握成拳,蓦地站直,挺直腰板,“你凭什么总用这种看不起我的语气跟我说话!你要知道,爸爸疼的是我!奶奶疼你又怎样,一大把年纪,她也活不了多久了!”
方城:“收收你易怒的脾气,以后能少吃点苦头。”
方均吼着问:“你为什么不生气!”
方城:“你想激怒我,我为什么要上当,给自己找不痛快。”
方均不屑“哼”一声,细长的眼睛闪过恨意,他抓起桌上的文件,向门口走,皮鞋狠狠踏过那支被他转落在地的黑色水笔,水笔被捻的稀碎,“嘎啦嘎啦”的声音穿进方城耳里。
听见关门声,方城回头,他微微蹙眉,小时候挺好的一孩子……
*
深秋,老爷子整日卧床,面无血色,于桐来到她床前,瞧着老爷子那模样,忍不住想落泪,时间不长了。
老爷子拉着于桐的手,“丫头,坐。”
于桐坐在他床边。
老爷子犹豫许久问:“丫头,味觉回来了?”
于桐忍着泪笑着点头:“嗯。”
“什么时候的事?”
“生完喜羊羊后,能尝出味道了。”
老爷子明白微微颔首,眼神没了焦距:“可能是老天看你在死亡边缘走了一遭,给了你一次重生吧。”
于桐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老爷子疲累问:“那你记不清的事情都想起来了?能力也都回来了?”
于桐点点头,哽咽:“嗯……全部想起来了,也都回来了。”
老爷子握紧于桐的手几分,“不要怪方城,他不知情,他没做错什么,他是个值得托付的人。”
于桐眼泪掉了下来,“嗯嗯……我知道,知道……”
老爷子眨了下眼,又想起什么:“爷爷还没问你,你那时是怎么知道摸死人骨的下场的……”
于桐:“我在一席卷轴看到的。”
老爷子:“卷轴……《骨人卷》啊……那卷轴呢?”
“被我烧了……”
老爷子安心说:“烧了也好,烧了也好……”
老爷子颤巍巍抬起手,指着于桐脖子里的玉戒指,叮嘱道:“爷爷还有件事没告诉你……这戒指啊……你戴着它生下的孩子都不会有重骨的人了,后代也再也不会有……且闲,你不要教他摸骨,让他这样平凡生活,以后长大了,找个喜欢的姑娘,简简单单过日子。”
于桐泣不成声:“嗯……”
老爷子望着屋顶,无力念着:“摸骨师……到你这代断了吧……断了吧……”
早该没的东西,让它淹没在时代变迁里吧。
“丫头……”
“嗯。”
“跟着自己的心走……回去吧……你躲了这么久,总要面对的……”
“嗯……”
交代完这些事情,老爷子又胡七胡八说了一堆,随后安心笑了:“你奶奶……快来接我了……”
于桐弯腰,额头抵与老爷子相握的手上,她憋着不哭出声,眼泪早已决堤。
这天,于桐第一次主动给韩旭打电话,她让他来他们现在住的地方,说老爷子没几天了。韩旭闻讯匆忙赶来。
老爷子终是没能挨过这年秋天,他走的那日,于桐,韩旭,喜羊羊,都陪在他床前。老爷子抬眼沉重的眼皮最后看了他们一眼,便永久安详地睡去了。
……
……
墓前,喜羊羊由于桐抱着,他歪着小脸问:“妈妈,太爷爷去哪里了?”
于桐浅浅一笑:“太爷爷去找你太奶奶了。”
“那他会回来吗?”
“永远不会了。”
喜羊羊有些失落,他可喜欢太爷爷了,他问:“太爷爷跟太奶奶一起,会开心吗?”
“嗯,会永远开心的。”
喜羊羊噘嘴:“那好吧,太爷爷开心最重要了。”
于桐亲了下他的脸颊:“嗯,且闲真乖。”
于桐盯着墓碑,倏地低眉扬了扬唇角,她爷爷死前告诉她——
于桐,只有方城将死的时候,你才能摸出他的骨。那一刻,你会发现,你所看到的他的一生都有你。前尘后缘嘛,除你之后,他哪里还来的后缘。
于桐回忆着她爷爷说这话时的神情,苍老沉淀的眉宇间带着笑,语气喜悦,她猜她爷爷一定是想到了奶奶。
“喜羊羊。”
“嗯~”\(0^◇^0)/
“你想见爸爸吗?”
“爸爸这种东西,不是只会出现在童话书上的吗?”\(0^◇^0)/
韩旭在旁听着冒汗:-_-||这孩子谁教的……
于桐尴尬一笑:“哈,哈哈,哈哈哈,妈妈以前是这么说的吗?”
“是呀~”\(0^◇^0)/
于桐:一定不是她说的……-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