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城在书房通着电话,他注视着门口眯了眯眼,忽然他站起来走了过去,拧着门把推开了门,他左右看了两眼,没人。
外头客厅昏暗,想必是于桐把灯关了。方城揉了揉前额,关上门,继续听电话那头的徐建说着。
“阿城,能帮的都帮了,下一步只能看王晞的造化。”徐建在那头说。
方城应:“嗯,我知道了,徐叔,能提高个百分之几的手术成功率,我已经很高兴了。”
徐建叹了口气。
方城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桌面,说:“徐叔,拜托你查个电话号码,一会儿发到你手机上。”
“好。”
须臾,徐建话锋一转,突然问:“阿城,你今早让我联系盛煌酒店高管,准备好酒店房门的总控卡是怎么回事?”
“我听说你当时去的那个套房里已经有别的客人了。所以给你这张卡,酒店管理层他们很为难。”徐建补充。
方城拿起放在电脑桌上的那张总控卡,手指灵活转着玩,“没什么大事……”
他早上是担心于桐出了什么意外,才准备这张卡,以备不时之需。
徐建在那头轻声一笑:“阿城,你早上的语气可不是这样。”
“嗯?”
徐建停顿片刻,说:“阿城,我第一次见你急成那样。”
方城转着房卡的手倏地顿住,房卡“啪”一下掉在桌上,他着急了嘛……他当时打不通于桐的电话,怕她真出意外,所以……
“阿城?”见方城没声音,徐建叫他。
方城伸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透着疲倦:“嗯,我在……徐叔,我有点累……”
“那你早点休息吧。”
“好……”
又匆匆聊了几句,方城将电话掐断,瞧了眼电脑右下角时钟的时间,才八点都不到,他微阖眼,缓缓靠在电脑椅子,满腹心事。
*
于桐在自己房内的窗台坐着,她透过玻璃眺望远方,时不时确认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等数字跳到【0:00】,她赶忙拿起手机,拨通她爷爷的电话,嘟嘟两声后,电话通了。
“喂,丫头。”电话里传来老爷子欢快的声音。
“爷爷……”于桐倒是没精打采的。
老爷子听出了于桐的不对劲,问:“丫头,怎么啦?方城欺负你了?”
于桐一笑:“没有,我只是……”
她望向窗外的万家灯火,微苦涩答:“我只是想起了杨苒和宁心琳。”
老爷子那头默声好一会儿,说:“丫头……怎么想起她们了?”
于桐觉得鼻子酸酸的:“要是没有我……宁心琳也许根本不会死……”
“丫头……”
“爷爷……是我当时太过狂妄自大……”
“丫头,已经过去了,那不能怪你……”
“爷爷,可她还堵在我心口,过不去。”
说着,于桐重重捶了两下胸口,闷得透不过气。
“丫头,杨苒她活下来了,不是吗?”
于桐没应,眼泪在眼眶打转,“可心琳死了……她死了……”
老爷子正声:“于桐,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于桐吸了吸鼻子,盯着远处的一盏路灯,沙哑道:“爷爷,今天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她是方城的亲妹妹,她叫王晞。”
“爷爷……王晞很像心琳,她生了重病,我想救她,很想,很想。”
王晞的眼神和笑容让她想起了宁心琳,单纯善良,灿烂朝气。
老爷子叹口气。
*
于桐和老爷子通完电话,又在窗台发呆了许久,整理好烦闷的心情,她趿拉上拖鞋,向外走去,她答应了方城今晚会给他治失眠的。
于桐先去方城卧室扫了一圈,没见着人,估摸着他还在书房,于是向客厅走,客厅幽暗,书房门开,里头洒出亮光。
方城正坐在沙发上喝茶,朦胧光线照在他身后,于桐品出了一股落寞的味道,她嘀咕:“干嘛不开灯?”
方城闻声扭过头,“灯不是你关的吗?”
于桐朝他慢慢走来,在他左侧坐下,一脸萎靡,“我那是看没人在客厅,节约用电。”
方城:“有事?”
“给你治失眠啊,两个小时。”于桐前后晃了晃自己的手。
方城瞥了眼于桐,复觑向于桐撂在一旁的手,主动握了上去,又是滚烫的温度。
于桐身形一僵,显然没有准备,但也瞬间恢复镇定,毕竟这种事,以后会成为日常。于桐换了下握手的姿势,变成了十指相扣,她淡淡道:“这样比较舒服。”
“嗯,随你。”方城不愠不火啜茶。
两人这样安静着,不知过了多久,方城搁下茶杯,里头的茶已经喝的一干二净。
“于桐,你有事?”他感觉出,今天的于桐和往日的不同。
于桐闭起眼睛,颤抖的睫毛出卖了她内心的焦躁和矛盾。
“方城……”她干涩开口。
“嗯?”
“你想知道,为什么那个方法不行吗?”
方城侧过脸看她,背着光,她的脸伴着阴影,神情晦暗不明。
“你想说,我听。”
于桐轻声笑了,“你为什么不表达出你想听的样子呢,你明明很想知道。”
方城:“你不说有你的道理,我没必要强求。”
于桐搭下眼帘:“你这人真是……”
又静了片刻,于桐长呼一口气,“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会有点长。”
方城浅浅笑,温和道:“我最不缺耐心。”
于桐挑眉,也是……
为什么要跟方城说接下来的这些话,于桐自己也不知道,大概是心理堵得慌,想发泄,想倾诉。
于桐组织了下语言,“方城,你们的记忆应该是从六七岁开始,通常也是零零碎碎的。而我,我的记忆是从五岁的某一天开始,大概是五岁……”
“嗯。”
方城知道,于桐说过,她不清楚自己的生辰。
“从那天起,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能记下来,细枝末节都能记得,我可以像幻灯片一样,在脑内回顾自己的过去。”
有些不想记得的事情,她忘都忘不了。
“在我八岁的时候,认识了个叫杨苒的小女孩,她跟我年纪相仿,她和她妈妈几乎每天都会光顾我和爷爷的地瓜摊,算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
“从小,爷爷跟我说祖上的“三不”规矩,为了避免我跟不必要的人发生肌肤接触,爷爷会给我戴手套。”
“我没有妈妈,杨苒的妈妈对我很好。那天天气炎热,我依旧戴着手套,杨苒妈妈看不过去,蹲下替我摘了下来,我和她手骨相碰的那一刻,看到了……”
于桐停顿,眼神波澜,“看到了杨苒的死。”
方城不由得握紧了下于桐的手。
“那时生意很忙,我偏过头望向爷爷,爷爷没空理我。我一本正经跟杨苒妈妈说,阿姨,你千万不要让杨苒一个人留在家里,千万不能把她一个留在家里,后天一定要带杨苒出门。”
“阿姨只是笑问,为什么呀?”
“我说,杨苒会死,煤气会爆炸,不管怎样煤气都会爆炸,所以后天一定要带她出门。”
她当时看到的一重未来和二重未来里,躲不开的结果都是煤气爆炸,能躲开的只有人。
“大概是我逾越年龄沉稳的语气吓坏了杨苒妈妈,她眼神怪异看着我,赶忙牵着杨苒离开了,之后几天都没出现过。”
于桐吸气又呼气,眼中泪光闪闪:“几天后,新闻报道某小区煤气爆炸事件,报道里说无人员伤亡,我松了口气,杨苒活了下来。”
“那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再没见过杨苒。”
“最后一次见她,大概是那之后的一个月,她在车里笑着跟我挥手告别,我知道她是要离开了,而一旁杨苒妈妈看我像看一个怪物一样,她对我的恐惧远大于感谢……”
于桐讽刺的笑了笑,心里刺痛难受,她那时明白了,什么叫人心。
“后来长大一些,我把这件事跟爷爷说了。爷爷只是叮嘱我:丫头,以后千万别这么干了,你记住了,通过大人看到的孩童未来不能全信,孩童未合骨多,常生变数,你这回只是侥幸。”
她爷爷的一句话点醒了她:丫头,你永远别忘了,杨苒她是个孩童。
她先前以为从别人那里看到的会是真的,其实大错特错,一切的未来,究其根本,还是那人自身骨骼决定的命数。
于桐左手攥拳,指甲恨不得掐进肉里:“我一直谨记爷爷的话,可我还是掉以轻心了,我还是犯错了,我忘记了我活在了什么时代……”
于桐声音在黑暗中沙哑低沉:“方城……因为我的掉以轻心……我害死了人……她在我面前死了……”
方城侧过脸觑她,于桐也看他,在书房投来的光线里,他看见了于桐脸上的一道道水亮,是眼泪。
两人交握的手于桐又施几分力,她咬咬唇,只觉自己好不争气,她怎么能当着方城的面哭呢……
*
那年于桐十二岁,别的小孩都背着书包上学堂,她却守在地瓜摊前拿着几本破书翻来翻去。虽然她不需要上学,可还是艳羡的很。
她那时心智已经比同龄的小孩成熟几倍,稳重自持的过分,可体型依旧那样,瘦不拉几。
一天,她像往常一样趴在花坛的石阶上读着隔壁地摊上卖的几块钱一本的盗版书,她读得认真,身后传来一个清甜的声音,“在看什么?”
于桐回头,是一个女孩,穿着高中校服,长得甜美可,她拿起于桐的书,翻过来看了眼标题,轻声读了出来:“《人体骨骼》……”
她伸手拍了拍于桐的肩,“可以啊,读这么高深的书。”
于桐不太愿意与她交流,只是将书拿了回来,继续读起来。
那女孩跳坐在花坛上,晃着腿对于桐说:“你不能说话吗?”
于桐懒散答:“只是不想搭理你。”
“为什么不想搭理我?”
“现在是上课时间,你还在外面晃,应该是逃课了,我为什么要跟坏学生说话。”
那个女孩笑得更加灿烂,“可你还不是跟我说话了。”
于桐哑口无言。
那女孩扫了眼于桐手上的绒手套:“小丫头片子,这天你还戴手套,热不热?”
于桐没有讲话,她只是不想双手跟任何人有肌肤接触,那种不由分说看到别人前尘后缘的感觉很糟糕。
“还真不理我啊。”那女孩嘟囔了一句,跑开了。
于桐以为她不会再来,谁知没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一包红色的东西被扔到了于桐书上,于桐瞅了眼那东西的名字,麦丽素……
那女孩:“小丫头片子,给你吃。”
于桐吞了吞口水,把那包东西扔还给她。
那女孩又看向在打盹的老爷子,“小丫头片子,你爷爷这样也能睡着?也是牛。”
于桐还是不理她。
那女孩叹口气,拆开麦丽素,拿起一颗按在于桐嘴唇上,无奈说:“吃吧,干嘛这么犟。”
于桐瞥她一眼,兴许是那女孩灿烂善良的笑容让她鬼使神差张开了嘴,**了那颗麦丽素巧克力。
那女孩摸摸于桐的脑袋:“好吃吧。”
“嗯……”于桐应声。
宁心琳笑了,明明是个黄毛丫头,非装一脸老成。
“我叫宁心琳,你呢?”
“于桐……”
宁心琳点点头,“好听。”
于桐咧嘴一笑,给以回应。
认识宁心琳后,于桐不愿与人交流的性格好了很多,老爷子都宽心不少。于桐询问宁心琳为什么总是逃学,宁心琳说这样才能见到父母,宁心琳父母忙于工作,即便她家境富裕,衣食无忧,可对于她这个年纪,最想要的是父母的关怀。
宁心琳给于桐带来了一道光,对生活重新注入热情的光。
可这道光来的快,去的也快。
那一天,是宁心琳学校开家长会的日子,她知道父母不会去,所以又逃来了于桐这儿,坐在花坛上玩手机。
天热,于桐烤完一炉地瓜出汗了,摘了手套擦着额角的汗。一个路过的中年妇女装橙子的塑料袋坏了,橙子掉了一地,于桐帮忙去捡。
这时宁心琳接了个电话,“喂,妈妈……”
“什么?你在学校了吗?”
“好!我马上来!”
宁心琳背起书包往路边跑。
于桐在旁听见了,替她开心,将最后一个橙子递给中年妇人时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
刹车声……撞击……血……
是未来……
于桐瞪大眼。
于桐回头朝宁心琳大喊:“心琳!别过马路!”
在旁睡觉的老爷子被于桐的叫喊惊醒。
宁心琳在马路边停下脚步,笑着回头,疑惑问:“什么?”
车祸,是车祸。
于桐松口气,还好停住了。
宁心琳一步一步往回走,笑问:“于桐,你刚才说什么?”
“心琳……”
那个名字卡在她喉咙。
于桐还未来得及解释,宁心琳头顶的大型广告牌吱嘎一声欲坠,在宁心琳抬头的一瞬,那巨牌重重掉了下来。那几十米处,于桐眼睁睁看着那个广告牌狠狠砸盖在了宁心琳身上,她几乎能听到宁心琳脑骨及身骨碎裂的声音,分崩离析,所有的一切只发生在骤然间。
于桐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话,周围的人尖叫声,呐喊声,恐惧惊慌将于桐的思绪淹没。
老爷子着急走到木讷的于桐身旁不停喊她名字,于桐只是愣住那儿,一动不动。
于桐丢了魂儿,机械问:“爷爷,为什么……为什么……”
宁心琳是当场毙命。
在那之后的几天老爷子没有出去做生意,他在家里翻阅着所有的祖传古书,将书翻了个遍,老爷子都没想通为什么宁心琳会死,于桐明明已经从别人那处看到了未来,阻止了车祸。
只要躲过一重未来的车祸,二重未来会相安无事。
宁心琳去世后的第五天,于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干涩,“爷爷……”
老爷子叹口气:“丫头……还好吗?”
“爷爷……帮我把那本《人体骨骼》拿来……”于桐眼巴巴指着桌角那本书。
老爷子帮于桐拿了过去,于桐含着泪翻阅,直到翻到其中一页,她停了下来,眼泪啪嗒啪嗒落在书页,嘴里发出呜咽。
于桐问:“爷爷,我们为什么不能摸孩童骨?”
她知道原因,可她还想再问一遍。
老爷子回答:“一来,孩童体内多碎骨,骨骼还未长全,命数易变。二来,对摸骨师无益。”
“那什么算孩童呢?”
“祖辈传下来,无论男女,一律按照女子及笄来算,也是十五岁以下。”
“可心琳她十六了!为什么我阻止了车祸她还是死了!”她之前怎么也想不通,可现在她想通了。
于桐悲恸哭笑:“哈,祖宗?祖宗全都是狗屁!”
于桐抖着手,指着《人体骨骼》上的话,“爷爷,如果按‘骨全定命数’算,现代医书上写了,长大成人后骨头才能长全!长大成人……至少十八岁,要十八岁骨骼才能长全!”
老爷子怔愣,他从于桐手上拿过书读了起来,将那几行字读了好几遍,老爷子皱眉,眼珠转溜思考。
倏然,老爷子明白了,他猛地搁下书,焦急问于桐:“丫头,你没碰过她吧?有摸过她的骨吗?回答我!碰没碰过?”
于桐摇头:“没有……一次都没有……”
两人相识的半年,任何接触于桐都戴着手套,作为朋友,她不想轻易窥探她的事情,她觉得要尊重她,可也辛亏戴着手套。
老爷子松口气,“那好……那好……”
于桐自责,将头埋在膝间抽泣:“为什么我之前没想过这个问题……爷爷……为什么我没有听你的话……”
“爷爷……杨苒那事之后……你跟我说过的……不要从别人身上看孩童的未来……”
老爷子拍拍于桐的背:“丫头,你也不知道,我们都不知道,没人想过这点……”
谁都不知道,时代变化撼动了孩童年龄界限的划分。
“呜呜呜……可为什么偏偏是心琳,为什么偏偏是她……”
最后一秒,她应该知道自己躲不过了,她还在对她笑,那样绚烂。
这事之后,于桐和老爷子知晓,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并不是四角俱全。
十五到十八岁,这个年龄异区,老爷子上几辈的摸骨师都没有记载。于桐虽没摸过这个年龄段人的骨头,可老爷子以前摸过,并没有出现异常。老爷子也从旁人那儿也看过这个年龄段孩子的将来,未曾有过变数。
唯独宁心琳这次……
这万千定数中第一次出现的异数。
既然有了第一次,那一定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从那之后的十年,外头所传的“三不”条律犹在,可条件限制暗生改变。于桐私自划分,十八以下为孩童,六十以上为老人,规矩仍在,界限重立,免生异数。
*
于桐说完也哭累了,她不知不觉靠在方城肩头,疲乏道:“方城,人有二百零六块骨骼,无一不诉说着生途命数。”
“饭馆那个男人的父亲,是骨骼已长全的成人,我虽不能摸老人骨,却可以通过别人看透那老人的命数。”
王晞是否为孩童这一点,她根本没办法确定,因为王晞处于那个年龄异区。而她从别人身上看到的王晞将来,未必是真,也未必是假。
她不想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宁心琳死后,她定十八岁以下都属孩童,哪怕异数千万人中只会出现一次,她也不敢赌,兴许王晞是下一个。
“所以方城,你明白吗?”
方城低沉应:“嗯……”
其实于桐摸光头阿山的手骨时,不仅看了他的前尘,还看到了他的后缘,那其中有王晞的结果。
“我能从旁人那儿看到王晞的未来,或者说我已经看到了……可是我怕……”
怕又害死一个本可能活下来的生命。
方城犹豫须臾,抬起手替于桐拭去眼泪,动作温柔至极,指腹轻扫过她的肌肤,一下又一下。
方城带点哄意,轻声说:“嘘……休息会儿吧……你很累了……”
于桐阖眼,眼泪顺着面颊啪嗒啪嗒滴落在衣服上,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