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谨没有立刻回答。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两人像是此时此刻才沉默地彼此交换着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
“那是意外,袁悦。”严谨无力地说,“你为什么现在……又提起这件事?”
袁悦沉默片刻,低声说:“你知道国博最近死了一个人么?”
“知道。”严谨说,“我看到了情况通报。”
他在新希望工作,新希望又是专门培养哨兵向导的地方,来源不甚清晰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老师们早知道,被杀的是一个普通人,而袭击他的是一个哨兵。
“这和宁秋湖有什么关系?”他问。
“现场的监控摄像头很清晰,拍下了袭击者的精神体。”袁悦的声音很低沉,“你还记得宁秋湖的精神体是什么吗?我记得的。”
严谨愣愣站在洗脸台前,背上忽的冒出了一片冷汗。镜子被水汽覆盖,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脸色苍白、满眼惊悸的自己。
“见了面再说吧。”袁悦说,“我先去一趟单位,大概一个小时之后去找你。你有课么?”
两人很快约定了见面的时间。挂断电话之后,严谨拽下干毛巾,盖在自己脸上,狠狠擦了一把汗。
袁悦说得隐晦,但他听明白了。
严谨今天上午都没有课,他洗漱完毕,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他跟高穹和章晓提起过宁秋湖,说他是新希望最优秀的学生,也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
但宁秋湖却杀了人。
事情发生在宁秋湖毕业前夕。
当时他正和一个哨兵在对战室进行一比一的战斗,对战室外头有几个人观战,严谨在对战室里头。他释放出自己的鹦鹉,维持战场的秩序。
宁秋湖的森蚺落到地上的时候,他的对手明显吓了一跳。
亚马逊森蚺是世界上最大的蛇类,并且习惯用吞食的方法来进食。它冲对面的哨兵张开蛇口,粗大的蛇信伸缩不停,整个对战室都弥漫着这条蛇的惊人压迫力。
这是一次很平常的训练。每一个从新希望毕业的哨兵都要完成一定的实训课时才能顺利拿到毕业证,宁秋湖那天正巧在对战室值班,所以答应了这位哨兵的要求,和他一起练习,让他补满课时。
来围观的人都是想看宁秋湖的,严谨当然也是。他和宁秋湖配合过很多次,因而鹦鹉闲散地落在肩上,他也闲散地坐在地上,打算开开心心地观战。
来训练的哨兵释放出自己的精神体,是一只隼。
他的隼非常漂亮,在显出形体的瞬间立刻变大,双翅平展,竟然覆盖了一半的天花板。
严谨也忍不住发出惊叹。他认识这个哨兵,知道他是物理学院的高材生,还没毕业已经被危机办点名要去了。可惜他擅长的不是攻击,而是出色的侦察和反侦察能力,这场战斗也不是非要争出输赢,目的只是凑课时,
隼是蛇的天敌,两只动物同样拥有庞大的形体,但相较起来,隼的灵活性比森蚺更高。它反复俯冲向下,啄击森蚺的头部,一击得手后身体迅速变小,立刻后撤脱离,随即形体再次变大以展示自己的威慑力。
宁秋湖倒是不显得着急。但森蚺的脑袋被啄破了,发出凶恶的丝丝声,随即矮下腰,团成一团。
严谨的鹦鹉忽然浑身一颤,炸开了毛。
与此同时,森蚺融化了。
或者说,它消失了。
巨蛇的形体化作无数细小的白色颗粒,水流一样淌下来。对战室里很快弥漫起浓重的雾气,令人喘不过气。雾气从森蚺原本停留的地方不停卷涌出来,一直涌到天花板,将对方哨兵和那只隼都包围在内。
森蚺本来比隼更壮大,它化成的雾气也远比隼要多,雾气占据了整个对战室,不过瞬间,那只在天花板上盘旋的隼便被雾气死死罩住了。雾中仿佛有什么钳制着它,它发出了尖利的惨呼。
巨大的蛇体终于从雾气中显示出来,涌动的颗粒纷纷进入森蚺的身体,它把蛇身紧紧卷起来,将那只隼缠在里头。
“认输。”在隼的叫声里,隼的主人连忙笑着说,“虽然隼是蛇的天敌,但打不过是打不过。你的森蚺太大了,在形体上占了很大的优势……”
宁秋湖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弹了弹手指。
严谨心中一惊,立刻站了起来。
这是攻击的手势。
得到指令的森蚺立刻张开巨大的蛇口,将在蛇身缠卷而成的牢笼内扑腾挣扎的隼一口吞了下去。
这不是击溃,而是毋庸置疑的吞食。隼一旦被森蚺吞入腹中,再无重新凝聚的可能。森蚺满足地支起脑袋,所有人都看到它脖子上有一团蠕动的东西,十分突兀地顶起了蛇皮。
严谨连忙抱住栽倒在地的哨兵,大喝一声:“宁秋湖!”
宁秋湖如梦方醒,立刻收起了自己的森蚺。
“放出来!”严谨大怒,“把隼吐出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宁秋湖再次把森蚺释放出来之后,它连脖子上那团东西都不见了。
事件的影响极为恶劣。昏迷的哨兵被送到了二六七医院,当天晚上断了气。虽然在实际的战斗中,哨兵可以用击溃对方精神体的方式来打败敌人,但宁秋湖的森蚺直接吞下了隼,这已经不是普通实训的攻击手段,宁秋湖最后连毕业证都没有拿到,直接被新希望开除了。
在举行内部听证的时候,严谨详细地说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他还提了两个问题。
“为什么宁秋湖在对方已经认输的情况下还要指挥森蚺攻击?”
“不同的精神体之间不可能这么快融合在一起,但从宁秋湖收起森蚺到再次释放,前后时间不过两分钟,隼已经完全被森蚺‘消化’了,这非常可疑。”
遗憾的是,新希望不想把问题闹大,因而没有理会严谨的疑问。宁秋湖太优秀了,一个优秀的学生发生这种事情,如果闹大了,很容易会让新希望蒙上不好的传言。
最后,校方本着大事化小的思路,直接开除了宁秋湖。
严谨提出来的两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他此时此刻再想起来,仍旧觉得无法理解。
严谨非常喜欢宁秋湖,他认为宁秋湖身上有难得的潜质:具有一定的野心,并且愿意为自己的目的付出常人难以做到的努力。
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包庇和宽恕一个在自己面前杀人的学生。
袁悦问得没错,他怀疑过。他怀疑宁秋湖是故意的——但他没办法给自己的这种怀疑找到可靠的理由。
想得多了,肚子也饿了。严谨草草冲了一杯麦片,看了看时间,还有半个小时袁悦要过来。
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端着杯子去接,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人姓名时,顿时僵了。
他一直没删宁秋湖的手机号码。
而此刻来电的屏幕上正显示着“宁秋湖”三个字。
“是一种条件反射。”
在人才规划局的最后一节课上,袁悦班上的辅导员告诉自己的学生,她结婚了,并且已经辞职,将随着丈夫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和工作。
学生们为她送上了欢呼和掌声。
年轻的老师开心地与他们分享着自己的幸福,并且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袁悦很久之后才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条件反射是经由外部刺激而产生的,只要这种刺激还存在,条件反射不会消失。沉浸于“”之中的人,恋人的声音、身影,甚至他名字中的某一个字,都能令他涌起无端的温柔和甜蜜。但是外部刺激一旦消失或变化,引起条件反射的条件改变了,条件反射会受到抑制,最终消失。
袁悦觉得,自己对宁秋湖的感情,正在时间里一点点地被消磨殆尽。
留下的记忆大部分都是好的,但美好的回忆并不一定与这种情绪相关。他回忆起自己与宁秋湖的初遇,曾经也觉得甜蜜,但现在只想一笑置之:都过去了。他心想,我们都变了,我也是,你也是。
两人的第一次交谈是宁秋湖主动的。当时袁悦代表人才规划局参加全国技能大赛,他参加的向导单人赛里有一道附加题,用于考察向导精神体的特殊能力。
在毛丝鼠的帮助下,他完整地记录并复述了一份多达三万字的文献,拿到了最高分。
比赛结束之后,宁秋湖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袁悦面前,问他这种神奇的记忆力是怎么回事。
两人这样认识了。像火星落在洒满了汽油的柴禾上,好感迅速生起,并且以无法阻挡的趋势,把两人卷入了“”这种条件反射之中。
袁悦心里是不愿意相信宁秋湖是杀人凶手的,但那条森蚺他真的太熟悉了。他甚至觉得,如果当时自己能直接看到陈宜出事时的监控录像,哪怕只是一道残影,他一定也能立刻分辨出那是什么东西。
走出地铁站,袁悦一边往新希望的大门走,一边给严谨打了电话。
他穿过校门,经过贴满了周沙照片的荣誉墙,经过大门紧闭的技能楼,一直走到了生科院的电梯前,但严谨没有接电话。
袁悦把手机揣到兜里,有些为难。严谨的办公室在地下,进入严谨的办公室要搭乘电梯,但他没有口令,无法抵达严谨所在的那一层。
正踟蹰着,电梯门开了。
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
前面的那个长相英俊,身材高大,他看了袁悦一眼,眉头轻皱,但很快平复下来,径直擦过袁悦肩膀走了。
后面那位和袁悦差不多高大,但年纪比秦夜时和章晓看起来都要小,戴着一顶鸭舌帽,穿着套头衫和牛仔裤,正拿着电话在叽里呱啦地说话。
“我现在回去……没答应。怎么可能答应啊,你们想得倒美。那鹦鹉啄了半天我的蜂鸟宝宝,毛都快被拔完了……”
他边说边走,经过袁悦身边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顿时一凛,手指发僵,手机从掌中滑落,掉到了地上。
女孩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方稚,你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买份饭,肉末茄子……喂喂?”
“方稚!”
生科院门口传来声音。
“赶时间,快走。”
方稚退了两步,弯腰捡起自己的手机,红着脸冲袁悦点了点头,跑出大门。
“你磨蹭什么?”宁秋湖满脸不耐,“那个是谁?”
越过方稚的肩膀,他看到呆立在电梯前头的那个男人转身朝自己看了过来。
那种眼神令他极为不舒服。
方稚捂着自己的胸口,连连喘气:“我靠……我靠……宁哥,我靠……”
宁秋湖:“说人话。”
“他,他袁悦啊。”方稚的声音都在发抖,“我的天,是袁悦……”
宁秋湖的心猛地一跳,渐渐剧烈了。
那年轻的,瘦削又憔悴的男人移动了,他朝着自己和方稚走过来。宁秋湖下意识地想走,他现在应该立刻离开,他已经忘记了袁悦,再见面会生出许多事端。
但他动不了。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温柔有力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方稚仍旧紧紧揪着自己的左胸的衣服:“我靠,宁哥……我知道你当时为什么哭了……原来是这样的,这么……这么……”
他说不出更好的形容词。见到袁悦的那一刻,被硬生生吞进自己脑中的那部分陌生记忆疯狂地跃动叫嚣,方稚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他的心脏剧烈地搏动着,太阳**突突突猛跳,宁秋湖的记忆在他身上活过来,他被猝然涌出的思念和牵挂弄糊涂了。
方稚回过头,瞧见袁悦已经走了过来。他脸上全是怀疑和惊愕,目光紧锁在宁秋湖身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袁悦低声问。(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