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过得很漫长。
章晓一直和袁悦呆在档案室里,高穹能感觉到里面两个精神体宁静的情绪,但章晓的麂子似乎有些紧张,小蹄子咵嗒咵嗒在房间里转悠。
高穹实在无聊,开始翻看新的一期《博览》,跳过应长河的长篇大论,专心看上面的新藏品图片。
他还在保护域里头呆了很久。架子上一部分文物已经被转移走了,前几天本馆来人的时候,周沙终于告诉他,架子上的大多是赝品,是方便他们工作而放置上去的。高穹倒也不太惊讶:他当然知道那是赝品,真品不是这样存放的。
袁悦正在复原的佛头非常受关注,他们去看了半成品,修复组的人还再三问袁悦想不想到他们那边工作,被应长河狠狠瞪了回去。
现在架子上摆着的都是新的东西:两个定窑龙首净瓶,一个跪式玉人,此外还有几件玉晗、玉握、压脐,则都是从墓里找出来的。
根据《吉祥胡同笔记》的记载,当时确实有一批喜葬玉的人,在北京城里寻找着手握大量葬玉的文物商人,想跟他们买这些东西。他们开的价格奇高,但不肯说明购买的目的,在那高价的诱惑这下,不断有珍贵的葬玉出现,一一都被他们购去。欧庆手里是没有葬玉的,但他毕竟是个贩子,认识不少这样的人,于是也听到了不少故事。
引起他们关注的是里头说的一个广东买家。买家姓马,名永都,他的孙子马世明现在是华南地区十分出名的商人,也是出了名的玉者。坊间有传闻,马永都当年病得奄奄一息,有高人指点,他必须在身上佩戴葬玉七七四十九日,每晚睡前则躺在棺材中,嘴含玉晗,手握玉握,脐摆压脐,总之,将自己装扮作一个死人。等四十九日过去之后,他身上满沾死气,便能逃过地府勾魂使者。马永都立刻着人四处去搜刮葬玉,果然按照高人的指点去做了。据说四十九日之后,他脱胎换骨,老气尽去,又成了个神气活现的中年人。但自此之后,他身边妻妾接二连三地死去,有人断言,是他身上死气太过浓重,再也近不得生人。
马永都过世之后,其子继承了他的家产,但那批葬玉却再也没见人提起过,不知是扔了,还是藏了。
马氏集团风生水起,但马永都的儿子极其恶玉,可到了马永都孙子这一辈,居然又出了个玉者。有传闻说马氏集团的风水正是被起死回生的马永都改变的,他福荫子孙,但绝不过三代。
这是随任务派遣表送过来的简单介绍,高穹看得津津有味,仿佛在看一期《法制进行时》的遗产争夺案。
派遣表上写着秦夜时和袁悦的名字。他们这次暂时先不需要使用陈氏仪,两个人是要出差,去香港,先找到马世明询问葬玉之事。马永都购买的那批葬玉里,有几个是出自汉朝大墓,极为珍贵,他们想看看那几枚葬玉,尽可能地要回来,补充完整当时的整个墓葬现场。
高穹和章晓需要启动陈氏仪,他们要去找的是一本名为《补彩》的书籍。
正要再看一遍自己的任务,高穹听到了保护域外面传来的声音,袁悦正和秦夜时讲话。
高穹立刻起身,离开保护域。袁悦出来了,那章晓也可以出来了。
此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将近下班。章晓坐在档案室里的电脑前,看到高穹进来,抬起头默默看着他。
“在找什么?”高穹以为他给袁悦找资料,催促他,“不要找了,让袁悦自己干活。下班下班,《银之甲胄骑兵》要播了。”
这是他最近喜欢上的一部动画片。
章晓脸色不太好,默默起身收拾东西。高穹凑过去一看,他桌面上放着几本《史前生物图鉴》,电脑上显示的也是这样的页面。
“情书写了吗?”高穹又想起这件事,笑着问他。
“回去写。”章晓说,“一定给你写。”
得到了这个肯定的保证,高穹非常高兴,以至于在离开红楼时看到正往外走的丧尸博物馆员工,他还跟人打了个招呼。那人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是高穹,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你……跟我说话?”
高穹平时是不会跟人攀谈的,但他现在心情极好,高高兴兴地挥手:“再见。”
那人也是耿直,见高穹主动了,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果塞到他手里。糖果都是红色的糖衣,喜气洋洋的。“吃喜糖吃喜糖。”那人笑着说,“我结婚了。”
高穹当然不会拒绝吃的,立刻收下了,并且还添了句:“恭喜。”
一瞬间,那人脸上表情万分精彩,惊讶、喜悦、怀疑和紧张全都混杂在一起。
“你……你真是高穹吗?”他犹犹豫豫地问,“文管委的高穹?”
“我跟人聊天,很值得惊讶么?”回到家里,高穹问章晓。
章晓说是啊。
高穹还想和他再说几句话,章晓却像是没什么精神一样,换了鞋直接回了房间。
他不高兴了。高穹敏锐地察觉到章晓身上不太稳定的情绪。但他细细一琢磨,似乎又不像是不高兴,更似心事重重。他以为章晓回房去写情书,于是满怀喜悦地在客厅里等着,顺手打开电视看《银之甲胄骑士》。
每天下午五点二十分,少儿频道会准时播出特设动画片《银之甲胄骑士》。高穹最喜欢看主人公小明和小丽工作的那个研究所,它通体灰白,像一个直插入云的圆筒。
很像他以前居住的地方。
一集《银之甲胄骑士》播完,章晓也走出来了。他先去洗了前几天积下来的衣服,没跟高穹说一句话。高穹正嚼着贵子牌苏打饼,渐渐地也觉得不太对劲了。
“章晓?”
章晓呆站在洗衣机前,等它洗完了,把衣服拎到阳台去晒。高穹扔了手里的零食,跟着他走到阳台上,主动帮忙晾衣服。
章晓便站在一旁看他晾晒。
袁悦说得非常清楚,他后来为自己找来的《史前生物图鉴》,还有在上搜到的信息,全都说得非常清楚。
恐狼早灭绝了,现在无法复原,所有的都是概念图,连自然博物馆里的恐狼标本也是本世纪初才完成的。
高穹小时候到底从哪里接触过恐狼?他的恐狼太真实了,和其他所有人的精神体一样,能跑能跳,毛发浓密柔软。这不是看看标本能形成的,高穹肯定见过真的恐狼,他也肯定触摸过。
“高穹。”章晓想了又想,忍不住开口问他,“你知道你的狼是什么品种吗?”
“不知道。”高穹坦然回答,“不是狼?”
章晓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在骗自己。
高穹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是章晓心情不好的源头,连忙扔了晾衣杆,转身抱抱章晓:“我的狼让你不高兴了?麂子不喜欢?那以后我会控制好,不让它出来。”
章晓也回抱着他。高穹身上的气味,混杂着他强劲的信息素,还有章晓喜欢的衣物清新剂的味道。他知道自己心里的那只麂子又开始奔跑了,它那么高兴,在接触到高穹的瞬间立刻要奔出来似的,像要奔向春天最嫩最绿的森林一样。
他的情绪无法抑制,随着信息素渗透出来,被高穹接收到了。高穹头一次从章晓这里触碰到他这么深的情绪,欢喜和悲伤搅和在一起,让人想哭,让人想笑。
高穹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章晓忽然抬起头,吻了吻他的嘴唇。
以往高穹想在阳台或窗台这儿吻他,章晓总是不同意的。高穹怔了一瞬,立刻回应了章晓的动作,口舌缠斗的粘腻声响令他背脊一阵战栗。
这是比平时还要深的接触,他吞咽了章晓的唾液,那种混杂着悲哀的喜悦便更加清晰地在他的意识里涌现出来。
“高穹……高穹。”在分离的片刻里,章晓喊着他的名字,“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他说话时滚烫的气息扑在高穹的鼻端,无论是这亲昵的动作还是他的问题,都让高穹心头震荡。
没有回答张晓的问题,他紧紧抱着章晓,仍旧饥渴地索取他的呼吸。
是从那只狼那里知道的么?高穹心想,他瞒不住了,应长河也瞒不住。和一个人亲密地生活在一起,所有的秘密都会暴露的,他早应该想到。
可是能和章晓一起生活,在这名为“家”的空间里日夜相对:诱惑太大了,高穹根本扛不住。
“你从哪里来?”章晓低声地问,不肯放弃,“你必须告诉我,你从哪里来。”
像是为了让他放心,章晓又加了一句:“你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但我对你一无所知。这不公平的,高穹,你明明喜欢我。”
这句话让高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他羞于承认,但现在这样,又不得不承认。
“你会讨厌我。”他蹭了蹭章晓的鼻尖,有点儿沮丧,有点儿茫然,“如果你知道了我来自哪里,你一定会讨厌我。”
章晓顿时紧张起来:“我不会的,我绝对不会。我发誓!”
高穹把他抱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他脑袋顶上,犹豫片刻才敢开口。
“我的家乡不是个有趣的地方。”他低声说,“比你们这里要方便,也比你们这里无聊。”(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