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泓墨在细细问过三个小厮关于陆九的行踪后,让他们退出书房。
他独坐案前,陷入沉思,此人明明是个讼棍,以挑唆别人打官司为生,观他进出酒楼茶肆,应该是在这些人来人往的地方打听消息,好知道哪里的人家出了事,能让他有机会赚上一笔。
但此人为何会又进出好几家钱庄呢?
钱庄里可打听不到什么红白丧事,若说是存取钱款,又没必要一天内进出好几家钱庄,虽说各家钱庄的利钱稍有高低,那也要钱的数额达到一定数量,差异才够明显,而这汉子明显没有从钱庄提出过大量金银或现钱。
较大的可能是,此人还在为这几家钱庄做事。以他这种泼皮无赖,又知晓些许律令法规,做得多半是追讨债务之类的事。
这种人他见的多了,极善于察言观色,看着蛮横凶暴,但一见到有权有势,或是有利可图之人,立即会换了副脸色,谄媚奉承,巧言令色,无所不用其极。
像这样的人,在京城的下层厮混,日子应该过得相当不错,为何会沦落到去做拦路抢劫的勾当?
他闭起双眸沉吟着,陆九是得罪什么人,真的在京城混不下去才落草为寇,恰好遇到自己,还是……受人指使?
可若说受人指使,又会有谁对他抱有这么深的仇恨,不惜□□?又或者是他挡了某些人的路?
他张开双眸,眸光幽黑冷冽,若是要找出前世遇害的真相,只有陆九这一条线索。此时不宜打草惊蛇,还得让人看着陆九,看他都和什么人打交道。他要叫那个谋害自己的人自尝苦果,而这陆九,也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忽听书房外传来清润明朗的女子声音:“泓墨在里面吗?”
又听方元回答:“回少夫人,少爷在呢!”
方泓墨眼中冷色敛去,脸上神色柔和起来,扬声道:“阿晗。”
接着他起身绕过桌案,走出书房,一迈出门,见赵晗坐在肩舆上望着自己,眸光清亮澄澈,浅笑盈盈。
日暮西斜,连日光都是懒洋洋的暖黄色,斜斜地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柔和而优美的曲线,仿佛在她白皙的颊上晕染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绒光。
瞧见她脸上笑意,他心中也像被这带着暖意的日光照到了一般,所有阴暗晦涩都一扫而光,不知不觉间也微笑起来,随口问了句:“什么事这么开心?”
赵晗方才听见方泓墨在里面回应,等他出来时,无意看了眼方元,见他一副小心翼翼地样子,不由想发笑。至今方元瞧见自己还有点畏首畏尾的,大概是婚后为了诈出泓墨失踪时的去向,把他吓得太厉害了吧。
她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想起什么来了,只微笑着反问:“没事不能笑了?”
方泓墨哂然:“自然是能笑,如此说来,你过来找我也是没什么事了?”
“我是来找书看的,谁说是来找你的?”赵晗故意说道。
方泓墨走到她身前,左右端详。赵晗不解地望着他:“你看什么?”难道她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我总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
“像谁?”
“云英。”
赵晗这才恍然,明白了他所指:“像她不好吗?我觉得她为人很不错啊。”
方泓墨摇头:“不好不好,这苗头很不对。”他又叹口气,“哎,我的阿晗变心了,喜欢表妹多过喜欢相公。”
赵晗不由笑:“你这人,竟连表妹的醋也要吃么?”
“喜欢别人多过我不行,任谁都不行。”方泓墨笑着道,“说到吃,我倒觉得有点饿了,你快去找要看的书,然后我们一起回去用饭。”
赵晗笑瞥他一眼:“本是来找你回去吃饭的,走吧。”
回到朝岚居,吩咐丫鬟上菜,不一会儿布满一桌色香味俱佳的菜肴。
方泓墨吃了会儿发觉这顿晚餐的特异之处,冷盘是酱牛肉切片,热炒是葱爆牛柳、炭烤牛肋排、陈皮烧牛腩……他取勺舀了勺羹汤一尝——嗯,香醇润滑、鲜美可口,不过它还是牛肉羹。
整桌菜除了蔬菜,凡带点荤的全是牛肉做的。
他诧异地看向赵晗:“今日厨房牛肉成灾了么?”
赵晗不解:“你不是喜欢吃牛肉的吗?”
“也不用整桌全是牛肉吧?”方泓墨哭笑不得,虽然都是很美味的菜,做法也多样,但牛肉再变也是牛肉,吃多了觉得全都是一个味道!
“你不是要去蹴鞠吗?马上要比赛了,多吃点牛肉才更有体力啊!”赵晗解释道,“我特意让大牛去买了三十斤牛肉来,你尽管多吃点。”牛肉可是高蛋白低脂肪,强身健体还不易发胖呢。
方泓墨无奈笑笑,继续吃了起来,扒了几口饭后忽然意识到一事:“买了三十斤?!”
赵晗认真地点点头:“我叫厨房做了许多手打牛肉丸,反正天冷,放在冰库里也不怕坏,可以随时拿出来吃。”
一想到以后几天的主菜,方泓墨笑不出来了,忽然有点后悔答应了云英去参加蹴鞠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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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许是白天思虑太多,夜里他又梦见前世之事。
惊闻父亲逝世,他急命方元准备马匹,只携最少的衣物行李,一主一仆两人连夜赶回淮京。
父子间虽多有争执嫌隙,毕竟骨肉连心,乍闻噩耗,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只觉震惊而难以置信,然而来报讯者是家中执事多年的管事蔡叔之子大年,消息无可置疑。蔡大年不会骑马,他便只带方元上路。
直到纵马在暗夜中疾驰时候,才逐渐回过神来,意识到父亲是真的不在了。
那一刻,心痛如绞。
夜雨突降,豆大的雨点骤然扑面而至,砸得脸上生疼,视线更是变得模糊不清,脸上是冰凉的雨水,眼眶中的泪水却炽热如火。
雨下得实在太大,连路都看不清了。方元扯着嗓子叫道:“少爷,不要赶路了,前面客栈里休息会儿吧。”
他没有回应,但在客栈外勒住了马。方元牵着马进入客栈大院,他拍门叫醒客栈掌柜,入内先向其买了两身油衣与斗笠,又买了些干粮。
方元栓完马进来,见状口中直叫苦。但见他冷冰冰的脸色后,终不敢再多言。烤着火吃了些热食茶水暖身,雨势渐缓,天色也稍微复明,一主一仆继续上路。
行至天明,大约正是泾阳、栎阳两县之间交界地带,前方路旁树丛中突然跃出十数名蒙面匪徒,手中所持不是刀具,是棍棒。
两匹马都被吓得长声嘶叫,惊跳着扬起前蹄,他奋力控马,心知敌众我寡,形势不妙,不可在此停留,借着之前奔马的势头一口气冲过去才是唯一能脱困之举。
拿着长棍的蒙面匪徒迎面冲来,向马背上的他挥棒击打。
他弓身躲过,又急扯缰绳闪过左侧直戳过来的一棍,依旧纵马不停。
另一边方元也尽力控马,却被一蒙面人用长棍从马上打落,吓得高声惊叫:“救命!”
他一分神,控马不当,左腿上吃了重重一记,马亦被乱棍击中,停在原地惊跳了几下,缰绳被人夺去。
几把明晃晃的钢刀指着他,大势已去,他被迫下马,立时被匪徒团团围拢,视线扫过一圈,见蒙面匪徒共十一名,都穿着官绿油衣,显然早有准备。
这些人雨中隐在树丛内,纵马疾驰之时确实不易察觉。
正值新帝即位,朝中党争愈烈,京兆府尹居然在半个月内连换三任,淮京人心惶惶,治安败坏,如今竟连官道上都有劫匪了!
方元先前落马,才叫了一声“救命”被人按在泥泞中,又被用刀架着脖子,顿时连叫都不敢叫,只用惊恐的眼神瞪着这边,溅满泥污的脸上涕泪横流。
他吸了口气,压下心中不忿,冷声道:“诸位好汉只是求财罢了,不必伤人。”说着指了指马背上的行李。
立时有人过去,粗鲁地扯下行李,翻找起里面的值钱物事。
为首匪徒身形彪悍,走路姿态张扬而嚣张,一边点起火折子走近,一边打量着他的脸说道:“看这养尊处优的样子,多半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身上肯定带着银票,全都拿出来罢。”这匪首声音异常地粗嘎嘶哑,像是刻意压低。
他冷漠地取出怀中银票,举在半空。
匪首劈手夺过银票,借着火光粗略地看了一下收入自己怀中,同时又盯着他仔细瞧了一眼。
他也深深记住了那对眼睛,闪烁不定的火光中,在蒙着口鼻的暗绿色布巾上方的,是一对眼神诡诈的眸子。虽然除了一对眼睛外,对方的面容都被掩盖起来,他却知道对方在笑。
无声,嚣张,狰狞地笑……
猛然睁眸,眼前仍是漆黑一片,静谧。
耳边有细微而匀净的呼吸声。
他无声地吁了口气,还活着,父亲还活着,方元也活着,还活蹦乱跳的。
他翻了个身,将脸轻轻埋进她的发间,鼻间是微甜的桂花香气,心中宁静而庆幸。
她肩膀稍稍动了一下,伸手将被子拽拽紧。
他察觉到,轻声问句:“你醒了?”
赵晗“嗯”了一声,隔了一小会儿又纠正道:“是睡不着。”接着她略感奇怪地问道,“你也睡不着?怎么会呢?”
这人睡眠一向极好,要么不睡,只要是说睡了,通常不会超过一刻钟能睡着。向来只有她会因为心事重而偶尔失个眠,没见过他因为有心事之类的原因失眠的。
她听他在耳边说道:“我早睡着了,睡太久,现在休息会儿。”
黑夜里她翻了个白眼:“有睡觉睡了一半醒一下作为休息的吗?”
他低声笑,把头埋进她肩窝,热乎乎的鼻息喷在她脖颈上,有些儿微痒。
他的手臂向她腰间环上来,却不是老老实实地停留在腰间,温热的手掌伸进小衣下面,贴着腰间肌肤移了上去,来回抚弄。
赵晗不觉有些燥热起来,小声嗔道:“我当你是有什么心事醒了睡不着,原来是动起这种坏心思来了。”
“你喜不喜欢这种坏心思?”
她不作声。于是他手上稍微加了点力道,她不由嘤咛一声,半推半地从喉间吐出一个“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