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节。
三月三,生轩辕,镇南王白日里祭祀了轩辕和祖宗,但到了晚上,便又沐浴更衣,做好了上黑山的准备。
夜幕降临,王府的偏门悄然打开,一辆马车已经安然等候。一身黑色便服的镇南王和柳、王两位道士一左一右,护着镇南王上了马车。镇南王年事已高,头发花白,多年养气,看起来颇有威严。
马车沿着小路到了城中一个破败的院落当中,柳道士在院落中的柳树上敲了敲,便瞧见柳树上浮现一张人脸。柳道士道:“请树兄开门。”他将请帖拿给柳树看,柳树上的人脸将请帖吞了下去,片刻后又吐了出来,道:“是大王的请帖,请。”
柳树张口吐出一面阵旗,旗子当空浮起,垂下一道光门。柳道士将请帖收好,到了马车前,道:“王爷,前面的路不能行车了。”
王道士扶着镇南王下车,三人穿过光门,瞬息之间,天地变幻,镇南王只觉得眼前一亮,便已经从废弃的老宅到了另一处地界。
眼前是高耸的门楼,门楼上悬挂着兰若寺三字。门楼内是蜿蜒的阶梯,顺着阶梯上去,可以看见一片灯火。蜿蜒的阶梯两侧,红色的灯笼透露着朦胧的喜庆的光辉。这是第二次来黑山,第一次来时是白天,镇南王不曾见过这样的景象。
“好像年少时的京都,每逢喜庆,夜市里的灯火便如同这般喧闹。”
镇南王脸色柔和起来,进了山门,踏着蜿蜒的山道,拾阶而上,便到了鬼市。鬼市前有几个粉雕玉琢的童子,见得生人,便伸手拦了下来,每人给发了一张面具。
镇南王肉眼凡胎,只觉得孩子十分可,便弯下腰去逗孩子,柳道士和王道士对视一眼,却十分戒备。旁人瞧不出来这是几个婴灵,他们却看得一清二楚。这鬼气森森,十分骇人。因此两人暗中捏着印,防备着几个小鬼骤然发难。
小鬼难缠,婴灵可怖。越是小,越不明事理,越难以教化,越难以度化。邪道法术中,以婴儿和幼童练邪法的数不胜数,便在于婴灵难治。其中大名鼎鼎的,莫过于九子母魔,乃是取孕妇和婴灵练,臭名昭著,贻害无穷。
然而他们再怎么戒备,也没有发生异变,只是小孩子灵机敏锐,对他们倒有几分不喜。他们仔细去看,除却阴魂无法消去的鬼气,几个婴灵身上毫无怨戾,但天真可之处,却尤甚寻常孩童。
柳王二人心中不得不叹服,槐序的神通广大,只怕已经无可度量。至少再厉害的高僧大德,在对待婴灵上,绝不可能比槐序做得更好。
镇南王什么都感觉不到,反而最能享受乐趣,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婴灵,顿时有些天伦之乐,儿孙承欢的感觉。都弄着婴灵,镇南王心中却不由得叹气,暗道:“那头倔驴,老大不小,却死活不愿成亲,那莫家姑娘有这般本事,让他神魂颠倒,念念不忘?”
“若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也罢了,只是莫家遗女,乃是凤命在身,早已被陛下暗许了太子,只等个良辰吉日便会成为太子妃。这多情种的孽障,只怕难熬了。”
逗弄了一会儿小孩,镇南王便把小孩放下,听说他们要在这里看门,还保证走的时候给他们带糖。
戴上面具进了鬼市,才发现鬼市之繁华,犹在京都夜市之上。毕竟京都的夜市里可不会有法术,也不会有各种人间之外的东西。
柳道士低声道:“上巳节也是祭祀神鬼之日,王爷小心一些,莫要冲撞了鬼神。”虽然鬼市里即便冲撞了鬼神也不会有鬼神认得,但小心一些总没错。
兰若鬼市本来并没有多大,但是槐序在各个地方设下来往阴界的门户之后,来往其中的妖鬼便多了起来。如今的鬼市已经是扩建过数次的规模,街道纵横交错,来往的妖鬼熙熙攘攘,这胜景已经不下京都的坊市了。
镇南王点头应下,便见有个身着黄衣,带着黄帽的青年人靠了过来。镇南王觉得眼熟,听着黄衫青年施礼道:“见过镇南王,我家主人嘱托我来为王爷引路。”
这青年开口,镇南王才想起来是上次槐序见他时身边带着的总管,叫做黄大郎,便道:“那有劳大郎先生了。”
黄大郎笑道:“王爷倒是好记性,来,这边请。”
镇南王边走边道:“去年若非兰若王开口,只怕我这东南一道也要损失惨重,民不聊生。”
黄大郎叹了一声,道:“若非王爷行动果决,只怕也没这么容易化解。”
说了些话,镇南王问了他真正想知道的事:“大郎先生可知兰若王邀我来做什么?”
黄大郎笑道:“这事您上去了知道了。”黄大郎伸手一指,镇南王才发现已经到了兰若居门前。
“王爷随我来。”黄大郎走在前头,引镇南王到了楼上雅间。
柳、王二位道士被黄大郎请去旁边的雅间喝茶。槐序已经沏好茶,镇南王一进来,槐序便伸手请他落座。温润通透、洁白无瑕的白瓷盏中漂浮着舒展的绿叶和一朵盛开的槐花。王爷嗅了嗅,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股清气拂过,浑身都轻松起来。
“好茶!”
槐序示意他喝茶,自己也先轻轻抿了一口,道:“茶是山上的茶,花是山上的花,当不得王爷赞赏。”
王爷学着他的样子抿了一口,便觉得一股热流顺着喉头直入六腑,仿佛瀑布奔流一般凶猛,比喝了酒还发烫,但这股热流到了尽头,便悄然化作柔软清凉的雾气,将五脏六腑都浸润其中。镇南王只觉得浑身舒泰,仿佛六月天躺在冰室中一般,慵懒而自在。
王爷回味了半晌,道:“这已经不是人间之物了,只怕是仙人才能受用的宝物。”
槐序笑而不答,能得他亲手沏茶,还是煮的八功德水,用的山中灵茶与青槐之花,哪怕是仙人,也没几个有这资格享用。
镇南王心知猜对了,又听槐序道:“先用茶,这茶得趁热,不然便糟蹋了。”不敢浪费了这一杯仙茶,便小口嘬饮,将这一杯茶都喝完。又因为凡人的小心思,将茶杯里的两片茶叶和一朵槐花都嚼着吃了。
槐序觉得有趣,却也没有露声色,又给他添了一杯水,水是好水,只是没了茶叶和槐花,便逊色几分。
柔儿从门外进来,又上了一碟子精致的茶点。这茶点小巧玲珑,十分可,倒让人不忍下嘴。
喝了茶,吃了点心,镇南王仅有的戒备也消融在通体的舒泰当中。整了整精神,王爷问道:“兰若王请我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交代?”
槐序也不卖关子,道:“请王爷来,确有要事相商。”
他不疾不徐地说着:“霸王定都至今,大虞已经快五百年了。”
“四百八十九年。”镇南王纠正道。
槐序笑了笑,道:“不错,四百八十九年。天下之数,五百一劫。没有跳脱三灾九难,便都在数中,王朝也是如此。度过五百年的大劫,才能再生出气数来。四百八十九年,大虞的寿数,也差不多到了。”
镇南王悚然,眼睛眨都不眨得看着槐序,试图分辨他话中的真假。
槐序自然不会诓骗他,伸手沾了一滴茶盏中的水,当空一点,化作水气形成的龙。这龙老眼昏花,体势衰微,一看便是已经走进了陌路。
“这是大虞龙气。”
镇南王乃是过之栋梁,身上本怀着龙气,他一见槐序所画的龙气,便觉得有一股悲怆在体内肆意蔓延。他涩声道:“还有十一年?”
槐序缓缓摇头,道:“五百年,不一定是五百年整。但大虞的气数,本来确实还有十来年,只是如今,已经一年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
槐序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灯火和行人,道:“盛衰之理,无可违背。”
镇南王急促道:“哪怕五百年大劫,可大虞不是应该还有十来年气数,为何一年都没有了?”
槐序转过身面对着镇南王,张口道:“有人暗中出手,坏了大虞的国运,叫大虞的劫难提前来临,好从中得利。”
“何人如此胆大包天!”镇南王猛地拍在桌上,怒道。
槐序道:“皇帝继位以来,勤于政务,但却偏偏错信了人,将一个绝世妖魔养在身边,让他吸食大虞的国运。”
镇南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脱口而出:“国师?”
槐序点了点头,道:“是他。这位国师,可是比我更厉害的地仙,他是天下正道的死敌,也是盖世魔王。而他身后,还站着白莲教。我不知道他们酝酿着什么阴谋,但覆灭虞朝,篡夺虞朝气数,必然是极重要的一环。”
镇南王脸色通红,道:“我要进京面圣,必定处死这个妖魔!”
槐序摇了摇头,道:“你离开东南道,会死在路上,即使你到了京城,也没办法说服皇帝。我找你来,不是要你去送死,而是要你为大虞留一线生机。”
见镇南王不解,槐序解释道:“我已经算定,大虞会有水旱之灾,蝗瘟之厄。熬过去年冬天,粮库便空了,水旱之灾,蝗瘟之厄,朝廷可还有办法补救?秋收之时,便要天下大乱,烽烟四起,虞朝从此而崩。”
“而数年之前,我便发觉镇南王府气数上涨,如今大虞将乱,你身上的龙气不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许多,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镇南王心中已有猜测,但并不明朗。
“乱世出蛟龙。大虞这条老龙死后,天下便会出现数条,乃至十数条蛟龙。这些蛟龙彼此争斗,最后的获胜者,会成为新龙。你镇南王府便是乱世中的蛟龙,不仅是乱世蛟龙,也是大虞龙气的继承。若是你能夺取天下,大虞便相当于度过此劫。”
“这些话本不该和你说,但是已经有人下了先手,我若是还抱着规矩不放,只怕便下不过他了。”
镇南王知道槐序说的是国师,此刻他心中一团乱麻,已经不知道如何回应。
槐序笑了笑,道:“请你过来,既是示天机,也是希望你能早做准备。若你有心,我和天下正道都会站在你身后。”
镇南王涩声道:“我已经六十有七了。”
槐序笑道,道:“你喝了我这杯茶,少说还能再活二十年。”
“你好好考虑,尽快给我回应。”槐序说着,便端茶送客。
柳、王二人护着镇南王出了鬼市,镇南王浑浑噩噩,神不守舍,自然也错过了站在门口的几个婴灵殷切的眼神。
三人匆匆离去,槐序的身影随后出现在鬼市门口。
几个婴灵撅着嘴抱着槐序的腿,十分不开心。槐序摸了摸他们的头,道:“怎么啦,怎么都不开心的样子。”
婴灵们道:“那个爷爷说好了走的时候给我们带糖,但是却没有带。”
槐序心中一动,再去看这几个婴灵,发现他们身上都沾了镇南王的气息,甚至还沾上了一丝龙气。
槐序不由得笑了,道:“无妨,他今天没带给你们,以后你们亲自向他讨好了。”
只是心底不由得含笑,暗道:“一点糖能换来儿孙满堂,镇南王的生意做得可一点也不亏啊。”
儿孙都是讨债鬼,恐怕镇南王绝也不会料想到,会有人因为他欠了一点糖而投生到他家来讨债。
也是这一刻,槐序明白镇南王并不会做出第二个选择,否则黑山与他的缘分,绝对不会有这般深厚。(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