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来客已经抓住通缉犯娄金桥之告示贴满大街小巷, 且明眼人都留意到此人住址更换, 已住到卢俭老大人家里去了。虽难免忌惮主人,当日下午便来了三拨拜访的客人。凡问及娄金桥之事, 贾琮一律打马虎眼, 只说昨天白天加了钱晚上便抓到了。而后话题一拐, 开始推销燕国招商引资政策, 劝人家去燕国开厂、回齐国享福。
这日夜晚,贾琮喊人带娄金桥过来告诉他:“我们已找到你当年住的那家客栈,还找到了替郎中收尸的义庄, 你所言属实。”
娄金桥大惊:“这才一日!周相公,你们是怎么传信的?”
贾琮微笑道:“我们用鹞子传信, 比鸽子快得多,两个半时辰就到了。昨晚上发出去, 今天白天去查,查完另遣两只鹞子回信,刚才收到了。”
娄金桥张大了嘴:“好快……”
“不过我暂不能放你走。”贾琮道,“我对外头说已经抓住了娄金桥, 你若自由了,被人看见, 我多没面子。等我办完事再说吧。”
娄金桥忙说:“回头您得放我报仇去。”乃正色道,“替恩人报了仇, 我定改过自新, 再不杀人。”
贾琮想了想道:“杀人倒没什么, 毕竟有太多人杀了都不能尝他们犯的罪。只是不可杀无辜之人。我建议你回想一下自己杀过多少人, 把数字大概算出来,以十倍的数目杀拐子。若能杀尽天下拐子,便是不知道救了多少人家的孩子和父母,这功德够你下辈子当状元了。”
娄金桥只觉心头一松,含笑正要说话,外头有人进来回报:“周相公,崔琚先生求见。”
贾琮欢喜道:“快请!可算来了。我都等了他一天了。”
娄金桥忙避去外头。廊下散坐着几个护卫,都是习武之人,与他闲聊起来。柳庄坐在一旁发愣。不多时,卢家的门子领了崔琚走进院门,还跟了一个小僮一个老仆。柳庄一眼便认出这老仆即早几日他去崔家时见到的那个。此人给柳庄倒过一盅茶,后送了先江西知府谢鲸及其亲眷在齐势力名录进书房。眼角觑见娄金桥也在看着他,便打听道:“娄大侠,你为何盯着那老仆?他是个练家子么?”
娄金桥见识过柳庄的武艺,十分敬重,忙说:“他哪里是什么练家子。那老头乃是崔氏族中一位颇有分量的长者,如今竟然扮作仆人跟着来卢家,倒是有趣。”
柳庄眉头一动:“长者?他是何人?”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娄金桥道,“横竖和崔琚他老子同辈,还是嫡支的。老三那岳父对他都恭谨的很。”
柳庄点头:“多谢。”乃起身走到厅前,见崔家那几个人刚刚进去,贾琮与崔琚正寒暄呢。柳庄操着流利的法语在门外喊了一嗓子。
贾琮呆了三秒钟:“can you speak english please?”
柳庄遂用英语再说了一遍:“here\\\'sold valere”
贾琮又呆了三秒钟:“pardon me?”柳庄无奈,摆摆手走了。
贾琮怔了片刻才想起来,他说的是《吝啬鬼》当中的那个女婿,假扮成仆人混入姑娘家泡妞。再看崔琚后头跟着的两个人,立时明白了:那老头弯着腰一副恭谨模样,须发也不曾打理,委实像个下人。只是崔琚这般年轻的小伙子,没见过带上了岁数的老仆出门的。乃向崔琚拱手:“失礼了。”
崔琚有些好奇:“周兄同令仆说什么呢?”
贾琮嘴角抽了抽:“只是没多大意思的闲话。年轻人好显摆,学了几句外洋话恨不得举世皆知。”顿了会子,苦笑道,“我说我没听懂你信么?”
崔琚微怔了一瞬,笑道:“我信。周兄便是一副没听懂的模样。”
贾琮看看他身旁的老仆道:“这位老人家上岁数了,坐着吧。”
崔琚道:“他不过是个下人。”
“下人也是老人。”贾琮道,“年月总能积攒些智慧。是老人就当尊重。”遂喊人搬个软马扎进来。崔琚与老仆悄然互视。老仆见那马扎极简单,多看了几眼,谢座。
崔琚乃问道:“周兄,听闻你已抓到了那个通缉犯?怎么抓到的?”
“昨晚有人送来活的。”贾琮道,“我不能告诉你谁送的。横竖我得了娄金桥,人家得了银票路引,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崔琚知道不便再打听,含笑道:“两万两银子送出去,可有用处?”
“还不知道。”贾琮道,“大不了再送几万。通缉犯不止他一个。我相信,下回只要一万就能得到人了,再下回五千。”他眯眼奸笑,“看他们还怎么贼贼相护。”
崔琚道:“周兄不是想找撺掇和尚之人?怎么竟抓起贼来了?”
贾琮道:“我已有了眉目,敌方就在贼道当中。用不了多久,绿林之义化作一盘散沙,我随便出几个钱便有人上赶着来报信。”他摆了摆手指头,“贼寇有一点极好,就是他们很有契约精神,从来不跟你谈什么买卖之外的东西。大家静悄悄的把生意做了,两讫。”崔琚皱了皱眉头没言语。
那老仆上前打了个千儿。贾琮连连摆手:“您这么大岁数,别给我这年轻人行礼,我不自在。”
老仆弓着背道:“奴才不敢废规矩。”
贾琮笑道:“各处规矩不一样。我这儿尊老爱幼,老人家只当入乡随俗便是。您有什么指教?”
老仆道:“奴才不敢在主子跟前提‘指教’,只是好赖有了些年岁,有一两句话,主子愿意听一耳朵也使得。俗话说盗亦有道。周先生若将盗之道给毁了,他们岂非愈发放肆无碍了?”
贾琮惑然道:“他们不是原本就放肆无碍么?盗之道不就是谁拳头大谁刀快谁有理?”
老仆摇头:“依着奴才所知,绿林之中亦有仗义之辈。”
“我相信。因为我也认识。”贾琮道,“书生中有仗义之辈,樵夫中有仗义之辈,工匠中有仗义之辈,商贾中有仗义之辈。三百六十行,每行都有仗义之辈。这些都是个体,与整体不相干。整个贼道不会因为存在些许仗义之辈而改变。除去个别仗义之辈之外,旁人依旧杀人放火劫掠绑票。”
老仆道:“然绿林道义多少能约束些贼寇妄为。”
贾琮动了动嘴角:“您老大约是误会了。绿林道义只是贼对贼的道义,并不对旁人。些许约束相对整个贼寇行当之危害,小得忽略不计。再说,我又不是做贼的,我也不是皇帝。我只管完成自己的差事,绿林道义和天下太平不与我相干。”
老仆道:“先生不过是要找个人,只找那人便是,何苦来惹上整个绿林?”
贾琮笑道:“您老放心,他们不能奈我何。我住在兵部侍郎家呢。无事搅翻三尺浪,闲瞧个热闹也是有趣的。”
老仆恼道:“先生瞧完热闹走了,齐国贼寇本来多,没了约束终究百姓遭殃。”
贾琮冷冷的道:“您老对贼寇究竟有什么误解?通缉犯难道不是抓了一个少一个、抓得越干净越好?难道他们逍遥法外还能与百姓有利么?今我让贼人互相出首,岂非替官府省却许多事?出首之贼又送去外洋,一下子少了两个。贼寇犹如虱子,一只只的抓,总能抓干净。”贾琮说得畅快,眼睛瞥见崔琚面上悄悄浮出一丝幸灾乐祸之意。
老仆怔了怔,轻叹一声,行礼道:“奴才僭越了。”
贾琮摆手道:“无碍。我反对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捍卫你说话的权力。”
老仆再行礼,瞧了崔琚一眼。崔琚猛然打了个冷颤,急急的说:“你这几日可得闲么?和春班正排演新戏呢。到时候咱们招摇些去看看,说不定能钓到两条鱼儿?”
贾琮皱眉:“啊?我不喜欢听戏啊,慢慢吞吞的累死了。”
崔琚道:“听闻这出是热闹戏,不慢的。”
“讲的什么?”
“是新戏,没人知道讲什么。”崔琚道,“满城的人都想去听呢。若没我帮着,你必弄不着票。”
贾琮笑道:“既这么着,若拂了你的好意岂非对不住你?去就去吧,我有日子没听戏了。”
崔琚脸上闪过极短的一瞬失望,立时笑道:“一言为定!到时候我来接你。”
“好。”贾琮道,“听完了戏你请我吃饭。”崔琚笑答应了。
崔琚告辞后,躲在隔壁偷听的柳小七等人走了进来。贾琮立时朝柳庄瞪眼睛:“扯什么洋文呢?我险些没反应过来old valere是个什么玩意!你就不能打个我听得懂的比喻?”
柳庄满面无辜:“那本书还是贾三叔你推荐的。你说那是上个世纪西洋最伟大的作品之一,足足赞颂了莫里哀先生一刻钟。”
“最伟大的作品那么多,作品里面的人物那么多,我岂能个个都记得!再说我只记得翻译成中文的译音名字,你给我掰扯个法语,我听得鬼懂!”贾琮拍案,“不知道本王没学过法语吗?谁这么闲连法语也教你!”
柳庄道:“陈师叔。”贾琮一噎,半晌没说出话来。柳小七沈之默放声大笑。
贾琮悻悻抓起茶盏咕咚咕咚吃干净,拍案喊道:“别笑了!说正经事。那老头什么来历?”柳庄解释了崔家老仆的身份。贾琮哼道,“崔勉果然是被嫡支给控制了。”
柳小七道:“倘若那个时候崔家嫡支已拿捏住崔勉,周四郎等人倒未必是崔勉派来的。那几个人骨头倒硬,什么都不肯说。”
贾琮想了想:“我们出门在外,又借住在别人家里,审问条件简陋。要不要送回去审。”
“也好。”柳小七道,“我走一趟马行,让他们查查和春班是个什么玩意。”
贾琮点头:“还有崔家另外那个姓司徒的女婿。既然妻族是崔氏嫡支,母家握了兵权,怎么跟世子分庭抗礼的不是他是老五。”他思忖道,“这个老五有点太弱了。”柳小七点点头,起身走了。
许久,贾琮忽然想起一件事:崔琚今日一个字都没问周兄为何要从崔家搬走。
次日崔琚使人来送信,说是和春班已定了七日后开演新戏,到时候他来接周相公一道去。贾琮回信答应了,又命人贴了周四郎等人的悬赏令出去,赏金一万两。
五日后,马行传回消息:已试探过全城的花魁老鸨子,皆无武艺傍身,亦没有本事高强的保镖,皆是寻常女子。贾琮顿觉失望。
又查了和春班。此班乃是齐国最火的一个戏班子,班主名叫蒋白蕖,深得达官贵人喜欢。生有一子,今年十四岁,爱若珍宝。蒋班主原本不想让他学戏,偏不留神给贵人瞧见了,点名让好生调理。听闻学的是正旦,天赋秉异。虽还未曾正式登台,已得了不少贵人眼青。
又过了一日,明儿便是和崔琚约定看戏的日子。下午,卢家后门的婆子忽然进来找沈之默:“沈姑娘,外头有个媳妇子说是你的同乡,想见见你。”
沈之默一愣。她没告诉谁她是哪儿的人。乃眨眨眼:“既这么着,请她进来吧。”遂给了婆子一把铜钱。婆子笑嘻嘻走了。
贾琮等人都好奇,让沈之默就请那媳妇子进堂屋,他们都避于屏风后头。不多时婆子领了那媳妇子进来。众人一瞧,这女人长了副好模样,身上穿着红绫袄子,只是憔悴的很。沈之默扫了眼她的手,白白嫩嫩显见不是做活的。
打发走了婆子,沈之默尚未发话,那媳妇子“扑通”跪下了:“姨奶奶,我知道我冒昧!求姨奶奶让我见见周先生!”
沈之默怔了半晌,羞了个大红脸:这媳妇子显见是误会了。忙说:“我不是什么姨奶奶。你有话先起来说吧。你是什么人?怎么称呼?”
媳妇子不起来,抹泪道:“姑娘,我是和春班班主之妻,姓尤。”
“尤嫂子,你先起来吧。”沈之默回头张望一眼。柳庄拉了贾琮一下。
贾琮无奈,只得咳嗽两声走了出去,装模做样道:“铃铛,怎么回事?”
那尤氏抬头一看,登时愣了:“琮三爷?!”
贾琮也愣了:“你认得我?”再看那媳妇子已泪流满面。虽不认得此女面容,“尤”是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氏。贾琮按图索骥,不多时便想起一个古老的名字来:尤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