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立即去见皇帝。
敌人不可怕,真正给人带来锥心之痛的往往是内奸。
虽则关于内奸的存在只是沈栗的猜想,并无切实证据,邵英也立时警觉,慎重以待。
哪怕邵英已经得到帝位多年,他也从未敢轻视湘王。当年先帝在选择太子时之所以那么为难,就是因为两个儿子的才能实在难分高下。时至今日,邵英仍视湘王为劲敌。任何有关湘州之事,邵英都不会等闲视之。
缁衣卫指挥使邢秋立即被命令暗中调查此事。
大义凌然的冯有年没能继续大义凌然下去。单凭他绕过皇帝自作主张这件事,邵英也饶不了他。
然而邵英并未能从他口中得到有关“内奸”的消息。冯有年的确没有被人收买,只是被手下人诱导了。
自汉以后,古人是能够大致推算出日食发生的时间的。钦天监的一项工作,就是预先向皇帝发出警示,让朝廷做好准备,以图在日食发生后能及时祭拜,将太阳从天狗口中抢救回来。当然,也是让皇帝做好迎接随着日食而来的政治压力的准备。
就在冯有年欲向邵英递折子之前,有人给他吹了耳旁风:哪怕事先预知了日食,也于事无补,皇帝和阁老们仍然会面临“失道”的质疑。冯有年左思右想,在那位下属屡次有意无意地提及言官们似乎不待见那位湘王世子时,忽然灵台清明。与皇帝和阁老们比起来,一个藩王之子算什么,就他了!
言官们也是一样。在听说湘王世子竟敢滞留东宫时,言官们就已经非常不满——不合规矩,不成体统,要参!这本是言官们的常规活动,然而在冯有年一句“世子不祥”说出口之后,言官们陡然找到了依据。日食到来,依据就变成了证据。
所有人都理直气壮地认为自己在做对的事,是在苦心孤诣、费尽心机地为为皇帝打算,为朝廷分忧。而那个一直给冯有年吹耳旁风,迷惑他做出此事的属下,则早在半个月之前就已经因急症而死,留给缁衣卫的,只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缁衣卫的秘密调查一时之间没有进展,背了黑锅的湘王世子却不得不离开东宫了。
连安郁郁道:“若知如此,奴才一定不会劝世子留在东宫。早些离开,也不会无缘无敌地被视为什么不祥。”
湘王世子茫然摇头:“不关伴伴的事,我又不是没有请求离开,只是无法推拒太子殿下盛情而已。”
连安苦笑。湘王不喜世子,连安原谋算着教世子亲近东宫,将来好歹有个依仗,如今看来却是不可能了。
景阳这个湘王府其实是湘王做皇子时的府邸,等湘王真被封了亲王时,早一溜烟跑去湘州了,这偌大的王府就一直空闲着。好在这么多年皇帝一直令人修缮维持,故而湘王府属臣这一行,倒也有个正经落脚的地方。
可惜,湘王世子一直不在,这府邸一直缺了个主人。
长史温率早急的火上房,好在湘王世子如今终于是在东宫待不住了。温率心花怒放。
同样盼着世子归来的,还有如今正缩在王府仆人居所的侍女舒娘。
六尺长的宽布条展开,用力勒住腰身,直到觉着有些喘不过气来才作罢。匆匆穿上宽松的大衫,再将丝绦系的紧,好歹显得腰肢细些。
房门哐当一声打开,舒娘吓了一跳,捂着胸口,回身却见进来的是同住的侍女金桃。
“姐姐回来了?”舒娘强笑道。
“你慌什么?“金桃将手中食盒重重向桌子上一摔,撇嘴道:“成日里缩手缩脚的,如今连饭食都要别人替你取了,还当自己是大家闺秀?”
舒娘忙脱了腕上银镯套到金桃手上:“姐姐辛苦,您知我是罪官之女,当初抄家时实在是被吓怕了,不敢随意见人。姐姐就当可怜我吧。”
金桃得了银镯,兴致勃勃地赏玩:“哟,这上面还镶着珍珠呢,啧啧,就这做工也值得银钱了。”斜眼看着舒娘:“这是世子赏你的?”
舒娘心虚道:“是王妃随手赏下来的,也不止我一人得。”
“唉,”金桃叹道:“还是跟在世子身边好啊。为这一个儿子,王妃也真舍得,连世子身边的侍女都吃香。”
“姐姐说笑了,论吃穿用度,还是几位小公子那里好。”舒娘忙道。
金桃向榻上一靠:“谁说不是呢,那些小蹄子都要得意死了。可惜呀,奴家这脸不合人家的意,挤不过去。”
“谁说姐姐不美?”舒娘奉承道:“姐姐这皮肤白皙细嫩,吹弹可破,长得也俊俏。只是那些丫头知道你美,怕被姐姐压过去,所以使坏不叫公子们看见姐姐的花容玉貌。”
“真的?”金桃陶醉道:“我就说,那起子侍卫看着老娘都直眼,我金桃怎么就比人家差?原来是有人挡着我!哼,也不看看我兄长如今可是在侍卫堆里混。可是等老娘攀上高枝,看我怎么收拾那些腌臜货。”
教舒娘捧得高兴,金桃也愿意给她个笑脸:“你怎么不吃?今日府里要摆宴席迎接世子回府,厨上下了好料,也给下人们些油水,叫咱们解解馋。”
舒娘连连应是,打开食盒,却是一叠酱肘子,一叠八珍,一条烧鱼,还有一碗熏鸭。四个菜,都是荤的。
一股呕意上来,舒娘连忙转身。
“怎么了?”金桃奇道。
“没……没事。”舒娘慌张道:“想是昨晚酸梨吃多了,如今腹内胀满,没有食欲。”
“说来也是,你说你,竟如没见过果子似的。院子角落里那棵梨树都快叫你打秃了,专拣那未熟的吃……”金桃眨眨眼,仔细打量舒娘。
“姐姐?”舒娘支吾道。
“我说,”金桃拖着长声问道:“之前还没注意到,你最近似是胖了?”
“哪……哪有。”舒娘磕磕巴巴道:“许是最近爱穿大衣裳,所以显着胖些。”
“不对,”金桃凑近道:“这腰也粗了些。”
舒娘脸色苍白,强笑道:“叫姐姐看出来了。因这段时间世子不在府中,不需咱们伺候着,日子清闲,妹妹又爱躲懒,所以……是长了些肉。”
金桃看了舒娘半晌,皮笑肉不笑道:“原来是这样。从今日起世子要回府了,咱们有了差事,妹妹想是就要瘦下来了。”
舒娘垂眼道:“姐姐说的是。”
金桃打了个哈欠:“瞧我这闲不下来的性子,屋子里太闷,我出去走走。”
“姐姐慢行。”舒娘小声道。
“得了,一会儿就回来。”金桃甩了甩手帕。
眼看着金桃出了院子,舒娘忙奔至院门前,遥望金桃是向府前方向去了。
不好!舒娘暗道。匆匆回了屋子,展开帕子,捡着没有汤水的菜品包上一些,又披上一件暗色衣裳,遍即离开房间,出了院子,远远躲在树丛里。
果然,没多长时间,就见金桃急急引着温率、姜堰等人冲进院里,随即又有人跑出院子,四处张望。
过了一会,大约因没找见人,温率等人出来。金桃一边走一边辩白道:“大人,奴婢可以肯定那舒娘藏着奸。她近来不爱到人前去,又爱吃酸,又不食荤,人偏又胖起来……”
“知道了。”温率恰停在舒娘躲藏的树丛不远,回身向随从使了个眼色,曼声道:“来人,带她下去领赏。”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金桃欢喜道,跟着一个侍卫下去。没一会儿,又远远传来她惊恐的声音:“大人饶命啊,为什么要杀奴婢?饶命啊——”
金桃的声音突然断绝了。
“大人,”姜堰奇道:“这侍女不过是发奸罢了,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她?”温率接道。
姜堰忙低头道:“大人自有大人的道理,小的愚钝,未能领悟而已。”
“为了不叫这金桃日后向世子泄露舒娘有孕的消息。”温率似笑非笑道:“你说,那舒娘深居内院、连个外人都见不着,怎么会忽然有孕?”
姜堰一惊,试探道:“莫非是……世子?”
“真难得啊,这丫头还挺能藏。”温率哼道:“可惜,这孩子命苦,怕是不能落地了。”
“什么?”姜堰惊道:“大人你莫非是想趁着世子未归除掉舒娘?”
舒娘藏在树丛中,打了个哆嗦。
“大家都心知肚明,咱们王爷从未想要世子继承王位。既然如此,咱们何不帮帮二公子打扫障碍呢?”温率柔声道:“这孩子死了比出生好。”
“可……这可是王爷的子孙。”姜堰迟疑道。
“王爷可不缺这一个还不知是男是女的,二公子早就给王爷添上小王孙了。”温率笑道:“何况,世子都这么大了,如今仍未有世孙降世,可见也是王爷默许的。”
姜堰想起湘州那位由侧妃在王爷面前牵线,身体有恙的世子妃,暗暗为世子叹息。王爷的确没有加害世子,他只是视之不见罢了。
怜悯归怜悯,姜堰可没打算站在世子一边。诚如温率所说,世子这艘船不是要翻,而是从来就没浮起来过,姜堰可不想陪死。
“都给我仔细找!”温率高声道:“一个侍女,还能跑出王府去吗?找到了不要审问,立时处死。”
“是。”侍卫们高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