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觉着这场夜宴吃得很不舒适,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因为按照吴府的规矩,菜要上齐,人要坐满,然后才能动筷开始。
但这都不是重,重是江河总算在这晚深刻地理解了南国自古以来食不语寝不言的长远规矩。
在整个用席期间除了吴清明了些开场话,便再无人一人开腔。除了偶尔碗筷碰撞和端放茶杯的轻微撞击声,整个餐间竟是安静一片,就连爱吧唧嘴的胡六也老老实实地闭着嘴细细地嚼着。
面前的菜本就清淡,还不能将筷子伸得太远,江河与李老鬼愁眉苦脸地捏着筷子,不知从何下手。
倒是胡六眉开眼笑地对着面前的一盘回锅肉津津有味地吃着。
吴北正口口地品着面前的南瓜绿豆汤,身材臃肿的常五爷也只能端着茶碗一口口喝着。
而这场宴会的主持者吴清明却只自顾挺着肚子慢条斯理地吃着碗里的菜,似乎毫不在乎这屋里的奇妙气氛。
江河抬头看了看胡六,再看了看李老鬼,终于明白胡六为何来这宴会表现出那奇异的畏惧性。
这种晚宴实在太熬人,而坐在主上位置的那位胖老大又总是严肃地鼓着腮帮,慢慢地嚼着菜帮子丝毫不在意下面人的感受。
江河抬起头悄悄地瞧着吴老大,尽管已经多次在心里构思与想象这个白龙帮老大哥的模样,可见了面后,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在想江河的象中,吴老大应该是个身披鹤氅,肩戴貂裘,手指箍着一对儿大金戒指,身后永远站着两个黑衣伙计的壮硕大汉。
就算再不济,那也应该是个背后纹龙,身前刻虎,让人闻风丧胆的凶狠客。
可见了面,江河才知道自己的想象与实际差的太过遥远。
面前的吴老大只是一个胖胖的,背有些驼,双鬓微微发白,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垂着的中年人。
他穿着一身普通的灰白棉衫,胖乎乎地手稳而坚定地捏着双青黑色竹筷。
因为胖,他的眼睛显得有些,深深地藏在眼窝深处。除了那鼓囊囊的腮帮,实在让人难以记住这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脸。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江河也难以相信面前的这位中年胖子就是如今一统整个京都城帮派的江湖大佬。
江河在心里轻声长叹,百无聊赖地嚼着一块卤煮牛脚筋,正打算着待会是否该尝试下睁着眼冥想凝神的时候,吴老大却忽然话了。
“上酒。”
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
江河却忽然发现,随着这两个词的落下,桌前逐渐发生了些细微的变化。
胡六悄悄放下了筷子,不再执念地对着那盘油腻的回锅肉,常五爷缓缓放下了手里一直端着的土陶茶杯,李老鬼微微松了松一直挺得笔直的背。
就连吴北也终于放下了手里的汤碗。
江河不知何故,然后便见着几个伙计抱着几个泥封的酒坛子进了屋。
吴老大放下筷,示意伙计打开酒。伙计轻轻敲开泥封,缓缓地撕开红条揭开酒盖,一股浓郁而香蕴的酒香瞬间在这屋里散发开来。
胡六馋巴巴地盯着伙计手里的酒罐,喉结轻微地滚动着。
丫鬟从外端来一大摞土碗,为每人面前摆上,然后伙计又悉数倒满。
江河看着面前黄彤彤还有些绵绸的酒,也不禁有些馋,酒香扑鼻勾人魂魄,再看胡六已经端起酒碗一饮而尽,此刻正催促着伙计赶忙倒酒。
屋里似乎不再那么冷寂,由胡六的催促声开始,到常五爷和李老鬼声的讨论,这场晚宴终于开始活跃起来,不再那么压抑地让人觉着难过。
江河看着眼前的酒碗,并不打算端起,他知道,既然方才的规矩那么严苛,那么这第一碗酒自然不能由自己开始。当然,胡六这个怪咖是不算在之内的。
李老鬼端着酒碗,开启了这场酒局的序幕,然后是常五爷,胡六,最后轮到了江河。
江河双手端起碗,举止胸前,对着吴清明恭敬地道:“敬吴老大一碗。”
不是一杯而是一碗,这才符合江湖中人的规矩,杯子总归太过家子气。
吴清明微微一笑,脸上的肉缩成了一团,半眯着眼看着面前年轻的江河。
从一开始的端坐到用筷,这个年轻人表现出了极强的镇定和自律,既不恃才狂傲也不畏畏缩缩,这让他很是满意。
本从一开始,他只想与江河结个善缘,毕竟他救了自己宝贵女儿的性命。
白龙帮七爷这个身份不,大不大,只是对于一个方才十七八岁的青年来,坐上这个位置后难免会轻狂自负。
但这些似乎并未在身前这个稳稳举着碗的年轻人身上看到。
吴清明端起碗,也是双手,然后对着江河道:“叫你七不介意吧?”
江河摇摇头,微微一笑答道:“不介意。”
“那好,这些日子七你做的不错,方才老鬼也和我了你的钱庄提议,我觉着很是精妙,看来我并未招错人。”
江河微微颔首,谦逊地道:“只是尽些绵薄之力,还是多亏吴老大赏识。”
吴清明笑了笑,道:“不必自谦,干了这碗酒。”
着吴清明便端着酒碗一饮而尽,江河也将碗中酒尽数喝干,身后伙计又给二人倒上。
酒过一巡,便是这些个平辈之间的相互切磋,李老鬼等人纷纷端着酒碗迎向江河,江河只得硬着头皮尽数接下,就连吴北也端着酒碗与江河共饮了一碗。
江河本就不胜酒力,结果这几碗下肚便就有些翩翩然了,胡六喝的甚是尽兴,嘴里不停地着吴老大的酒果真是好酒。
吴北只喝了一碗,却也面色绯红,只是看江河的次数渐渐地多了起来。
江河当然浑然不知,只沉醉于酒精的麻醉之中,虽然没有大口吃肉,但至少大碗喝了酒。他摇头晃脑地在心里感叹道:“这就是江湖啊。”
又是一巡酒之后,吴清明吩咐江河留下喝茶,李老鬼和常五爷带着醉醺醺的胡六回了东市铺子,这场晚宴总算落下帷幕。
江河被伙计扶到书房,上过茶后便告退,只留吴清明和江河两人。
江河端起面前的茶碗轻轻地品了一口,像是铁观音,但他分辨不清,只是觉着好喝。也不知是吴清明的癖好还是如何,但凡饮酒喝茶的杯碗,总是些糙土做成的,看着很是简陋。
江河轻轻盖上茶盖,觉着杯茶过后脑子清醒了许多,便也坐直了身子,静静地等着吴清明的问话。吴清明也像是醉醺醺地,不再鼓囊着嘴,反倒挂着淡淡的笑。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总用这些土碗而不是上等青瓷吗?”
吴清明放下茶杯,笑着看着江河。
江河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吴清明又笑了笑,然后指着桌上的糙土茶杯道:“其实也不是因为讲究,只是觉得碗啊杯子啊这些东西总是容易摔坏,所以如果用贵的,用好的,最后摔了总会有些心疼。”
“以前我有个紫砂壶,我很喜欢,每次用它泡茶很是好喝,所以后来用别的茶壶泡的茶我就根本喝不下。”
“可是有一天呢,它被我家的侍女不心给摔了,当然我可没杀那个侍女,人命总不可能比一个茶壶还贱吧。”
江河闻言了头,忽然觉着面前这个胖子没有一江湖大佬的风范,哪有大佬心疼人命的。不过江河却很喜欢这种大哥,也怪不得胡六这样的人愿意跟随着他。
“后来那段时间,我就总觉着茶不甜饭不香的,我就索性啊,把这府里名贵碗筷统统换了。”
吴清明完,又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静静地看着江河。
江河看着吴清明和他手上的土碗,知道他将自己留下可不是为了给自己讲这紫砂壶和泥巴碗的故事。
江河忽然觉着有些头大,和这样的老江湖讲话是件很费脑力的事情。
要是胡六坐在着他肯定会:“哦,这样啊,那您把那不要的名贵碗具送给我呗。”
江河当然不出这样的话来,他轻轻地喝了口茶,然后微微一笑道:“您的有理,我是个穷书生,自然只能用些土碗,那样才实在。”
吴清明忽然笑了笑,觉着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真的很有意思。
江河也笑了笑,不过却笑得有些生硬。
吴清明口中的紫砂壶和土碗,自然不会指的是手中的茶具,而是在告诉江河一件事情,自己的女儿吴北是紫砂壶,且是独一无二的孤品。如果摔在了江河这个穷书生的手上,这是他不能允许的事情。
对于吴清明这样的人物,女儿心里的那些九九他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这是江河终究只是一个人物,就算拿到了护国院的榜首哪又如何?
吴北是白鹤观的内门弟子,年仅十七已经是通慧境后期的修道者,虽算不上天纵之才,但也不是寻常修道者可比的。
而江河,就算考进了护国院,可一个根本不会修道的书生在青藤会能够走多远,在未来的路上,又如何能与吴北齐肩?如今江河在京都城的一切,可都是吴清明给的,要是没有吴清明,又哪来的白龙帮七爷?
江河很识趣,这样吴清明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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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凉亭里无聊地数着星星地吴北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于江河讨论些什么,她将手中的鱼干丢向湖中的大麻鸭,然后轻声道:“大花,你爹会和江河些什么呢?”
花兄眼疾嘴快地接过鱼干,满意地咀嚼了一番,然后嘎嘎地叫嚷着,像是一阵嘲笑地声音,看来江河给他的印象也并不太好。
吴北像是听懂了花兄的话,然后摇摇头柔声道:“你不懂,江河很厉害的。”
“他就像是一块玉,只是外面的石头还没有切开。”
花兄又嘎嘎地叫了起来,脑袋直摇表示强烈否定。
吴北也不恼,只是眯起眼看着天上的星星,然后笑着道:“你就走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