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坤藏将一柄刃口残缺得如同锯齿的剑扔在瘦道士的面前。
瘦道士看都没有看上一眼。
“我已经下水两百二十三次。“
“我刚才跟它过了两百招,比第一次多了六十六招。”
“但是,我觉得这两百二十三次下水,和多出来的这六十六招,以及这毁掉的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剑,都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根本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击败它。”坤藏觉得自己从来没有一口气过这么多话,他实在憋得受不了,“和它的第一次交手,与刚才最后一次交手,我感觉并没有质的区别。”
“当然有区别。”道士终于开口了。“这两百多次交手,你越来越有耐心,越来越沉得住气。”
“我觉得自己一向沉得住气。”
“你只是做做样子给人看而已,掩饰你内心的自卑与不安。”道士这话一出,坤藏骤然握紧拳头,眼中冒出怒火。
“被人戳中真相的感觉不好受吧?如果你能够把这样的反应都磨掉,就是真算沉得住气了。”
这句话让忍无可忍的坤藏又再次松开了拳头。
类似这样的对话,在二人之间已经进行过多次,每次都让坤藏产生巨大的挫败感。
眼前这个道士,就是惯会洞察人心的妖物,在他面前,坤藏感觉自己就像一丝不挂的婴儿,连块遮羞布都没有。
“下水两百二十三次,毁掉一千三百二十七柄剑,才多出六十六招,你其实够笨的。”道士捡起那柄刚扔下的剑,用袖子擦了擦,又插回地上。
坤藏这回没有应答,他知道,道士还有话。
道士接下来几句话,却是由衷地赞扬着坤藏:“其实,你的剑已经很快了。单论剑速,世上能够比你快的人,几乎没有,就连你们谷中左无横那几个老家伙,都不如你。不然,你也不可能伤得了那个‘事不过三’。”
坤藏沉默不答。
“嘿嘿,其实你我都知道。有个人比你更快。如果是他选择了跟我来独清池,不定已经过了这关,出去了。”道士所的“有个人”,自然就是阴之葭。
不过,恐怕阴之葭自己对这句评语,都不敢全信。
要知道,坤藏花在剑道上的精力,付出的艰辛,几乎是百倍于阴之葭。
阴之葭每天五更起练剑,可坤藏每晚都是跟剑一起睡。
阴之葭每天挥剑一万次,坤藏却连每顿饭出筷子的方式都按着剑路。
阴之葭每日习练轻功两个时辰,坤藏却直接在衣服里缝了十几斤的铁砂。
这就是他能把獠剑带入黄泉世界的原因,这就是他下水之前要先脱掉衣服的原因。
正如胖和尚所,他心中只有剑。
但胖和尚或许都不清楚,坤藏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为什么要这样近乎自虐地练剑。
道士也没有,为什么坤藏这么用功,却还是比不上阴之葭。
“我若勤能补拙,估计你自己都不会信,你补了这么些年,也没见补出什么门道。”道士笑道,声音像夜枭一样难听,“若不是有那只叫做白疤的乌鸦时时帮你,你确实比不过阴之葭。”
“够了!”坤藏猛然站起来,大吼一声。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这样大声地过话,于是吼过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渗出血来。
“呵呵,又被中!”道士觉得这样逗孩儿的游戏开始无聊,打了个哈欠,又待坐下。
坤藏此时突然转过身冲到道士面前,“砰”地跪下,几乎是用尽全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直接就磕出血来,久久没有抬起。
“求您,指。”
那个“求”字,坤藏几乎是从渗血的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道士却冷笑一声,并未让坤藏起身。
“我一见你二人,就知道他在剑道一途中的修为远在你之上。”道士眯眼打量着坤藏,“但是我却因你能够选择跟我来独清池,而十分高兴,几乎掩饰不住欣喜之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来得如此突然,也让坤藏感到措手不及难以回答。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满身都是秘密的瘦道士。
“因为,要练成秋水剑,必须要你这种人才行。”
瘦道士盯着坤藏的眼睛,首次泛起狂热的情感,那种贪欲和妖邪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萦绕在坤藏身边,让坤藏感觉一阵恶寒。
“人间诸剑,秋水剑当列第一。剑名秋水,于百万军中亦挥洒自如,片刃不得沾身……”道士一步步走到独清池边,伸出枯瘦的手掌,慢慢贴近清澈的水面,“天下无敌四个字,只有用在秋水剑上,方才实至名归。因为……”道士的手伸进池中又慢慢提起,池水随着他的动作竖起晶莹一柱,在半空中翻滚,表面微微荡漾,“……因为,它的确无敌。”
“无敌”二字话音一落,道士手掌一翻,那道从独清池中抓取的水柱似有灵性般腾跃而起,足有丈余,在空中盘旋飞舞,晶芒四射,隐隐竟发出龙鸣声。道士用手一招,那水柱便从上往下,向道士激射而去。
坤藏还来不及发出惊呼,水柱和道士已经碰撞在一起,却未曾溅起一丝水花,那一柱水龙,竟完全被道士身躯所吸收,融为一体。道士那本来干瘪至极的身躯骤然粗壮了一圈,脸上本来塌陷的肌肉也填补了回来,重新泛出活力和血色,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虽然贪婪与邪魅之气不减,但却剑眉星目,骨骼清奇,颀长飘逸,比之前那副尊容不知好看多少。
道士轻轻弯腰,右手拾起自己之前垂钓的鱼竿,漫不经心地挥了挥;同时左手拈花,对着地上插的废剑隔空轻弹,那把满是创口的剑腾空而起,飞向坤藏,坤藏一把接住。
“出剑。”道士完这两个字,便随意一站,左手背负,右手鱼竿斜斜一垂,“我从池中借来片刻秋水剑意,助你喂招。”
坤藏不知道士所谓“借来片刻”是如何做到的,近日里神仙古怪的事已经太多。他当下也不废话,腰身一沉,手中废剑轻颤,一招“蛇突”,迅捷无论地击刺向道士中门。
道士身形不动,右手鱼竿突然仿佛游戏般挽了个旋儿,竿稍从面前转过,顺着坤藏来剑轻轻一磕,坤藏的剑势就往左下偏出三寸。
坤藏借剑势下偏之势,手腕下沉,剑尖上挑,形如獠牙,一招“藐天”,刺向道士咽喉。
道士手中的鱼竿此时内旋之势已尽,恰好呈外旋反转,竿稍轻轻弹起,拂在坤藏的剑柄之上,坤藏冲上的剑锋一歪,偏出一寸,险之又险地从道士鼻尖上掠过。
坤藏忽然反手一把紧握住剑柄,将上行的剑势生生停住,腰身回转,下伏,把剑往后横拖,使出一招“牙锋破”。这一手来得极为圆融,与之前的“藐天”剑式衔接得天衣无缝。此刻,剑锋距离道士的面颊不到一寸,道士的鱼竿还在外旋之中,根本无法自救。
坤藏暗自叫声:“得手!”心中正在高兴,手中的废剑却突然停在半空,再难寸进。
道士的鱼竿虽无法回转格挡,但不知何时,竿稍的钓线已松开,一枚乌黑的吊钩刚好钩在坤藏剑锋的一道斫痕上,随着鱼竿转动之势,钓线绷紧,刚好把剑拉住。
一根若有若无的钓线,让二人就此僵持,一番电光火石的杀局戛然而止。
坤藏连环三招,可谓步步杀机,圆融无缝,但道士寸步未动,手中鱼竿只随意内外转了两个半圈,就破了坤藏的剑式。
坤藏缓缓收剑,眉头紧锁,慢慢坐了下来,开始闭目沉思。
道士也不去打扰他,走到池边继续垂钓。融在他身上的那道水柱已经悄然消失无踪,道士又回复了那个枯瘦干瘪的晦气模样。
良久,坤藏突然睁开眼睛,了句:“不对。”
“哪里不对?”道士口中应答,眼睛却盯着池中钓线,似乎有大鱼即将上钩。
可这池水清清,寸草不生,哪里来的鱼?
坤藏站起身,亮出剑,摆出自己最熟悉的獠剑起手式,深蹲,猫腰,颔首,沉肘,蓄力,整个人缩成一团,只余剑锋微吐在外。
獠剑式主防,獠剑起手式,乃是防御中最强一式。
“之前我在水中二百三十次交锋,以及攻你三招,用的全是牙剑式。这回,我想赌一赌……”坤藏攥着剑柄的手已经应兴奋和紧张微微伸出汗来,“我想试试,让你先攻我一招。”
道士背对坤藏,一言不发。
“秋水剑确实无敌。但无敌,不代表全胜。”
“秋水剑,跟本就只能守,不能攻。”
“秋水剑意中,连一招攻式都没有。”
坤藏越越坚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眼中逐渐放出光来。
“哈哈哈,好,不错,你很不错。”道士大笑三声,忽然把鱼竿一收,钓线末端精光闪烁,竟是钓起来两把形制奇古的剑。
“拿着。”道士将剑扔给坤藏。
坤藏细看那两柄剑,居然连着剑鞘一体,这是他之前在池尚未见过的。
双剑形制一样,只是剑鞘色泽不同,一柄乌黑带黄,一柄白中隐朱。
剑鞘材质非金非木,似是蛇皮,却冷硬如铁,上缀鳞片如云,层层叠叠,宛如活物。无吞口,无剑铛,剑柄剑鞘浑然一体,形如扁棍。坤藏将白剑拔出三寸,一道雪光刺得他眼睛微眯,剑上刻着两个大篆“赤雪”。再看黑剑,入手略沉,剑锋黑魆魆毫不起眼,上刻“乌金”。
“这便是獠牙剑的本命双剑。”道士,“你来时我就过,要想击败洞中那东西,就必须要找到獠牙合璧的本命真剑才行。如今剑我已帮你寻到,獠牙剑法你已兼修,秋水剑意你也看破,何不再去一试?”
坤藏用腰带把双剑仔细负在背上,想了想,问道:“你如此助我,就是想知道獠牙兼修的诀窍?”
道士转头看了坤藏一眼:“你只需知道,你助我,我助你,各取所需。我让你做的事,对你百利而无一害。”
“我不喜欢被蒙在鼓里。”坤藏等上岩石,并排坐到道士身边。
“这里边隐藏着天地玄机,你知道了未必是好事。”
“少拿天地来压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坤藏沉声道,“我向来是讨厌别人把我当狗的。”
“你是翩翩那条黑狗?”道士失笑。
坤藏漠然地听了道士这句一都不好笑的笑话,并不为其所动。
“好,这回是真有长进。”道士对坤藏的镇静颇为满意,“也好,我就给你讲讲这独清池的秘密。不过,天地有耳,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于是,道士伸出手,按在坤藏头上。
片刻之后,坤藏从震撼中回过神来,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道士,像是在看一个世间最恐怖的魔鬼。
“你,竟是打的这个主意?”坤藏用颤栗的声音问。
“对你而言有益无害,你何必如此恐惧?”道士讥笑道。
“可是,天下真的会死很多人。”坤藏想象着道士的目的如果达到,世间会是怎样一幅场景,心跳得越发快起来。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以奉天。世间众人,原是该死。”道士。“怎么,你怕了?”道士对坤藏的犹豫感到一丝失望和不屑。
坤藏慢慢站起身来,抬头望了望辽阔无垠的荒原,嗅了嗅带着黄沙气息的微风,摸了摸自己的脸,看了看独清池中自己倒影。
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很厌恶自己这张脸,厌恶到了极。
“不,”坤藏的声音抖动得更厉害,“我只是太开心,太兴奋。”
坤藏因开心而颤抖着,阴之葭却正在讲着一个无聊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