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把和谢浅的那一场事写出来,在将来,可以有一点东西以供回忆。但我一直害怕去触碰那些往事,它藏在某个角落里,似乎一触碰就会碎掉。
直到,我终于平静。
今天天阴如水,这样的天气,很容易让我回到过去,回到一些模糊得似曾相识的岁月片段里,似乎我还是那个轻狂的少年。蓦的,才发觉,原来竟已过了这许久。
谢浅的脸上有一抹红晕,淡淡的。她笑起来总像是有些许羞涩。在以后我碰到过许多脸上有着相似红晕的女子,她们总让我心里一震,错觉谢浅又站在了面前。
但终究,有些事一去不会再返了的。
以后我才明白,有些过去要割舍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不仅是从心上血淋淋地撕扯掉一块肉。而是整个记忆都已经和它溶为一体。说不定什么时候,它就站在那里,让你的胸口隐隐作疼。
谢浅站在雪后的河畔对我微笑,她穿着米色的袄子。额前几络刘海稍微有些凌乱。几枝雪在风里瑟瑟着,衬得天寒水瘦。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记忆里总有沧桑的容颜,唇间淡然一笑后隐去,别人说那是洒脱,我却只看出满身的风尘,只不过该放下的都放下了,而难舍难弃的,终究难舍难弃。’
许久以前,这段话是写给谢浅的。
那夜我们听一首歌里唱道‘别人总是说起他,淡淡一笑在唇间,我不问,我也不想,看淡如云烟’。
谢浅说:“要是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就要淡淡微笑着忘掉。”
我说:“我舍不得忘记。”
很难再那么不管不顾地再爱一次了。
谢浅笑起来,眼眸亮晶晶的,眼角会向下弯。她的长发又黑又亮,闻起来很舒服。她坐在周宇家那把老旧的竹躺椅上轻轻地笑,屋子里就像只有她一个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时候周宇在追她。
我那时候总是想,为什么是周宇先遇到她呢?
我总是掩饰着看谢浅时的眼神,那眼神很奇怪。而周宇肆无忌惮地看她。周宇总想用眼睛对谢浅说些什么,谢浅总是装听不到。我却在和谢浅眼睛接触的那一刹那迅速地逃开。
有时候我们一起走着,我离开谢浅远远的,和旭子德德他们大声说笑。而沉默下来的时候,就会不知不觉地走到她的身边。
我喜欢闻她的发香。
谢浅告诉我,她早就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些东西,但我掩饰得很好,所以她才会在那夜对我说有点冷。
我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
谢浅说,她闻到我衣服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道,觉得很舒服。
谢浅说,她看到我衣着单薄却满不在乎地笑,心里就被某种东西触动了,她怕我着凉想把衣服还我,但又舍不得。
那夜是有点冷,谢浅穿着我宽宽大大的衣服,和我们在月色下一起穿过长街。
我尽量自然地和谢浅相处,有时候我把谢浅高高地举起来,她像个孩子一样笑着,有时候谢浅合着某首歌的节拍一下下地击着我的手掌,我把手掌托着一动不动。但我却不敢和她交换眼神。
我总是试图从容,因为周宇是我兄弟。他很喜欢谢浅。
周宇有天晚上喝得大醉,在街上踢烂了三块广告牌,砸碎了五个花盆,吊断了一棵才栽了没多久的树。
周宇喝醉了从来没这么失态过,他是为了谢浅。
有段时间我们每天晚上都自己煮咖啡喝,没有咖啡壶,我们就用周宇家的大水壶煮,用医用纱布来过滤。那咖啡煮出来好香。我们有的用茶杯,有的就用暖水瓶的塑料盖。把周宇家的两块大凉床拼起来,围坐在上面谈天说地,一说就是一个通宵。有时候谢浅周颂她们困了,我们就跑到外面喝酒。我们在深夜两三点钟一排儿躺在街上,把两瓶八块钱一瓶的白酒传来递去。谢浅她们睡了一小觉跑出来,看到我们五个人光着上身躺在街灯下,把衣服垫起来做枕头,在一大堆蚊子的围绕下懒洋洋地喝酒,就笑着说我们是疯子。
我常常想把自己灌醉,但又怕醉了会在谢浅和周宇面前说出什么。
有天夜里我们正说得高兴,谢浅却突然静静流下泪来。她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滴在凉床上。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谢浅流了一会泪,突然冲了出去,我对周宇吼:“还不快追。”周宇出去一会后焦急地跑回来说:“找不到。”我拔腿就跑了出去。
我很顺利地找到了谢浅,我像是知道她在哪里一样直接就找了过去,谢浅在一座桥上哭泣,我走到她身边什么也没说,静静地陪着她。谢浅定定地看了一会流水,扑到了我的怀里。
周宇说,他看到我们相拥在一起的情景,觉得我们才是彼此要找的人。
周宇表面上没事一样,但我知道他心里很苦。
那么痴狂的岁月那么快地就过去了。我还记得有晚她不能出门,我就在她家的阳台下守侯着,她怕说话被她爸听见,我们就那么互相望了一个夜晚。
谢浅说,她没想过要离开我,尽管那时她很怨恨我。
那次周宇被副市长的儿子打伤了,谢浅用尽了办法也没能阻止我要报仇,最后她说:“你一定要去,我们就分手。”我说:“那就分手。”我看着她夺门而出,我没有追。
周宇的事后来有人当和事佬解决了,但谢浅再也没来找我们,我找过她一次,她远远地看到我就转身走了,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找过她。
我们都太傲了,我们都认为自己没错,所以不肯投降。
我们在彼此的生命中那么重要地存在过,我不敢相信,居然这么轻易地就放弃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或许,当事情都注定好以后,我们也会因为另一些事终于淡漠遥远。
没多久谢浅去了外地,而我也开始漂泊。
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我忘不了谢浅,我总是喝着酒去想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往事,然后一醉方休。
有时候我在梦中见到谢浅,她的脸哀怨模糊。我的心剧烈地痛起来,我从梦中醒来,周遭一片黑暗。
我郁郁寡欢,沉默寡言。
三年后谢浅回了一趟家,和一些老朋友聚在一起。我奔赴千里,赶回去见了她一面,是在朋友们送别她的站台上。谢浅从车窗里伸出手和每一个人握手言别,最后一个是我,她泣不成声。
那时候,谢浅已经有一个男友。
这以后,我们会写一封信或者打一个电话彼此问候一下,但都会刻意避开那些往事。我四处浪迹,但谢浅给我的信,我都精心保存着,常常看到想要喝醉。
在我认识谢浅后的第七个年头,她突然归来,在一天午夜给我打电话。她开了一个卡拉ok包厢,找我去喝酒。
我们任那些伤感的老歌一首接一首地放着,谢浅以前滴酒不沾,现在一口一杯。她伏在我怀里唱了一首歌,然后我们相拥了一整夜。
天色发白时,我们清醒地结束了一切。
结束了的一切都刻骨铭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忘记她。如同谢浅,不知道在多少个夜里为我流过泪。谢浅告诉过我一个三道茶的故事,她说某个地方以三道茶待客,第一道苦如人生,第二道甜如爱情,第三道淡如轻风。当我们把一切苦与甜都转化得淡如轻风以后,忘不忘记,已经无所谓了。
数十年后,谢浅在一所寺庙里见到我,她淡淡地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低眉敛目,合什道:“呼吸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