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又一次陷入僵局中。
“别惊慌,我并没意思要杀了她。”霍景语气平淡,听起来却张狂至极。
程城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不必危言耸听!你要敢这么做,我不会放过你的。”
“危言耸听?如果你不识时务的话,”霍景冷淡地说:“我乐意你眼睁睁地看着她在我待身边一辈子。”
程城皱了眉,缓缓地吞了口茶,握着茶杯的手突然就僵住了。
他敏感地从霍景的话里又听出另外一层意思。
昨天见到咏恩,觉得她精神状态好了很多。她的样子从容、恬静,眼眸中也恢复了一点神采,没有了失婚后的歇斯底里,怨恨和愤懑的神情。说话时思路有点慢,像从一个幽闭的环境里,安静自省,休养归来的样子。之前,他以为她处在了一种水热火热,令人忧心的境地里,所以他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地要见她,要帮助她。
现在看来,霍景并没有亏待咏恩,甚至有特意照料的感觉。
程城终于觉得自己是妒忌了——这份让人看上去不太诚恳却始终宿命地牵引他的感情,原来一直让他有种隐隐的挫败感。以至于在不太合适的时候他竟不加犹豫地去挑战霍景。
程城逼视着他,说:“我知道你是爱上她了。”
霍景站起身来,夹起一根烟,冷冷地发出一声嗤笑:“爱?笑话!……放心,只要按我们的协定办事,我会把她还给你的。”
霍景的智慧,从来只是逼人就范、让步或者顺从。爱情这个平常的词,早被他屏闭掉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爱的意识。但话题突然卷到这里,他心里也微微震了一下。他在心里从来没有好好梳理过与咏恩之间的事,对待她却是凭着一种本能的感觉。这感觉是什么样的他就没想过了。
程城沉吟片刻,把手边的一本工程预算报表卷了卷:“其实,今天爸爸之所以问我的看法,是因为之前看过我的新投资计划表。如果你肯稍微放低架子的话,我们的方案可整合一下,这样可避免两败俱伤。”
他终于是决定妥协了。
霍景转身,睥视他一眼,说道:“另外,下周在董事会的地产投资商议会议,你也可以休息。”他停了一下,补充道:“你尽管料理好新并入的公司,三个月之后,你知道该怎么做,才对大家都有好处些。”
……
谈话完毕,已是接近中午了。
午后的阳光,照得湖边那排木栏杆一片雪白,风掠过水面,泛起鱼鳞片一样的银色的光芒。远处,丛丛郁郁的樟树与只露出一点尖儿的别墅的白顶,投射在湖中,倒影在微微摇曳着,又被均匀地扶上一层绿色,像是存在于另一个世界里的光景。
咏恩坐在湖边亭子里,架了画板,以湖面的倒影为主体,用水粉笔细心地描绘它的光和色。她的背后站着一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和两个小孩,正兴致勃勃地盯着她动着手中的画笔——大概,在这里画画的人很罕有。
一会,小一点的男孩蹲下身来,指着咏恩的颜料盒说:“阿姨,用这个红色。”
大一点男孩伸手把他打了一下:“不好,用绿色。”
“别争,两种色都用。”咏恩冲他们笑笑,眯着眼比划了一下,往画上添了两笔。这一连几天,每次她一画画,这两个小孩都会过来看。
男孩的妈妈——那个推婴儿车的女人和咏恩聊起来,说:“画得不错呀,我看你在这里画了几天了,能不能教两个孩子画画?”
两个小男孩一听,赶紧推推搡搡地挤到画板前,充满期待说:“好吧,阿姨我画给你看。”
“她没时间。”背后有稳实的脚步停下,声音在她耳际响起——掷地有声。听起来这语气似乎又比平常温和一点。咏恩一回头,就看到了霍景站在了她身侧。他总是说走就走,说来就来,让人摸不到任何的规律。她看着他,傻傻地愣了几秒。亦察觉,霍景那双冷然的眼眸深处,暗波中浮动着一丝柔和的色泽。
霍景又趋近了些,她心里莫名地一紧,手中的笔差点没握紧,掉下来。
此刻,咏恩站在他身边,就像站在月球上一样,空气稀薄。
一会,她讷讷地回过神来,回到刚刚的事上来——他怎么说她没时间呢,她简直无聊得快发疯了!她赶紧对男孩的妈妈说:“嗯,我可以……”
这时,霍景抬眸,这威严霸道的眼风一扫过来,她只好把话又压回去了。
“遗憾。”那女人推着婴儿车离开时,笑道:“嗳,你先生真关心你。”
先生?咏恩望着女人愣了一下:我和他……像吗?她很留神地看了霍景一眼,他居然对这种误会不予否认。
咏恩说:“教小孩子有什么不好的,我时间太多了,在这里快要发霉了!”
霍景对待小孩子似的,不理她的抱怨,只在亭子的石凳上坐下,静静地点然一根烟。
咏恩无奈地“唉”了一声,把目光收回到画板上,侧着头继续往上面涂色。可这心境又完不一样了,她觉得旁边的目光在笼罩着她。
半晌,霍景说:“这个色彩不够透明,蓝色的阴影还很浑浊。你的色调得有点脏了。”
居然没一句赞美的话。咏恩的笔停住,甩了甩笔上的颜料水,问道:“咦,你懂画画?我好久没动笔了,手疏了。”
霍景吐口烟,眯起眼睛说:“我修了西洋美术史的学位。”
“我最头疼的就是美术理论了——你会画画么?”咏恩说着,把刚刚画好的取下,手中的透明胶一扯,咬下一块贴在一张新的水粉纸上。
“学过一段时间。”没想到,霍景竟然站起身来,从她手中拿过笔说:“我来试试。”
咏恩站在后面,看他着手调色,觉得相当吃惊——他直接在画板上调色。用得是点彩派的技法,没有大致构图,居然从局部开始落笔,景物的也没有画出轮廓线条,画出点状的小笔触来随意排列画面。呵,手法娴熟。笔触的点又是镙旋状落笔的,树木的阴影也被扭动起来了一样,由此而产生了一种光影的动力感。
他绝对不止画过一段时间。
咏恩很吃惊,权势欲重的霍总裁居然有艺术的一面!当然,艺术青年所有的毛病(偏执与孤傲)在他身上有过之无不及。认识到这一点,她觉得无端地跟他亲近了几分,而且此刻的情景也让人心情愉快。
咏恩说:“你是不是临幕摹过修拉的画,像极了。”
霍景盯着画板,淡淡地说:“你的意思是,我没个性?”
咏恩想,说你像大师也够赞美你了。你霍大总裁要求可真高!她说:“那岂不是所有新印象派风格的人都没有个性,嗯,你能抓住色彩微妙的层次变化,很大师。”
霍景停住笔,回过头对着她皎洁的双眸,唇角轻轻往上一勾:“咏恩,不用拍我马屁。”咏恩想辩驳几句,却发现没词了。缩着肩膀,脸就红了。霍景又看了她一眼,说道:“抓住色彩的层次是很基本的,不是大师也可以做得到。我临马蒂斯,德兰的比较多。”
“野兽派?”
霍景说道:“用直率,粗犷的线条色彩表现裸女,画很强烈的画面感觉,我很喜欢。”
咏恩看着霍景的侧面,耳边的重点还是落在“裸女”这两个字——他内心的事仿佛又向她露出了一分半毫。以前上美术课时,老师爱说,画如其人,画如其人。无端地,她总想去窥探霍景的内心世界——她觉得自己变了。
霍景转头来时,发现咏恩半垂着眸子,睫毛颤动着,揉着鼻子掩饰嘴角的嘲笑。他心里微微一动,想起程城说的话,你是不是爱上她了……
画完画,两人便静静就这样在亭子里坐着,一起吹着来自沾着青草味湖边的风,看着太阳的光线慢慢褪下去,一直到鸟儿归巢的时分。
咏恩轻声说道:“上次的事,谢谢你。”
霍景好像早就忘了,问道:“什么事?”
咏恩慢慢地绞着双手说:“谢谢你上次……其实有些事我想不明白,我根本帮不了你任何的忙,反而你是在照顾我。我不知道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霍景感觉得这句“谢谢”是在心里酝酿了很久的,甚至能感受这个字带出的内心怯羞的颤抖——咏恩对他的态度慢慢软化了。他很讶异的是,自己居然敏感到感受到这些。这是不应该的!
他带着恼怒,冷淡的语气说:“还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在卖身契的前提下!等到用得着你的时候,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推过去,绝不会顾念你的死活。”
咏恩神色黯淡,微笑道:“这话虽然残酷,但好歹真实!其实,我希望这一天早点到来。”其实生活在这里,她始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霍景为什么对她是这么一种暧昧不清的态度?!
“你不会等太久,大概就在三个月内。”霍景断然把话说绝,断掉她一些念想,一些认为他对她存着善念的念想,(事实上,他认为自己也没安过好心。)也断掉自己的一些想法。三个月之后,他会按照协定放她去程城身边。
咏恩保持着笑,咬着嘴唇,声音渐渐变得凄楚:“霍景,你可以再清楚点告诉我——你恨我。”
“恨?你以为我会对一个只是契约关系的人动恨,讨厌之类的感情?”
这些话很实在,确实应该是这样才正常。她想要听到的也是这样的直白话,就好像老在梦游需要有人狠掐一把一样。她说:“很好,这样我对自己的处境就会体会更清楚,更真实了。”说完,她站起身来飞快地走出亭子里。
才走出几步,她的手就被霍景抓住了。两人虽靠得很近。可惜暮色沉沉,霍景看不清她的神情,不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对她突然爆发又飞快压抑住的情绪感到一种惶恐。这种不踏实的感觉,让他有股想抱住她的冲动,他握着她的手臂,轻轻地绾住她的一缕头发,低语,如呢喃:“咏恩,等等。”
咏恩轻声说:“怎么了?”
霍景犹豫了一下,随即松开了手,指着画板说:“你的画。”
“哦。”
就在松手的瞬间,他感觉有颗眼泪砸落到了他的手臂上。没有一点声音,却重重的,灼热的,落下来时这种细微的像蜜蜂尾后的刺扎中一样的痛,绵绵地,嗖地一下钻到他心里去了。
她居然哭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