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韩信果然如约早早来了,拜别了南昌亭亭长,带着楚歌等四人往县城里去。
坐在马车上,张子房有意拿言语试探韩信,先是说些儒家学问法家宗旨,韩信兴致缺缺,只推说不敢言及圣人,便知此人桀骜不驯,非仁义道德可束缚。张子房师从黄石公魏辙,魏辙乃秦庄襄王旧臣,因始皇登基后独断专行,实施暴政,不听逆耳忠言,便挂冠归隐,始皇以之为贤,率亲信追魏辙至骊山脚下,千方百计挽留,魏辙仍执意离去,后隐居下邳。虽不问世事,但魏辙内心深处依旧忧国忧民,便将毕生所学诉诸笔端,遂著成《素书》。此书共一千三百三十六言,分原始正道、求人之志、本道、宗道、遵义、安礼六篇,开篇第一句便是“夫道德仁义礼,五者一体也”,魏辙的思想由此可窥一斑。
张子房深得魏辙真传,自是心中有丘壑,他爱惜人才,方用圣人言语规劝点拨,是不欲韩信步入邪道,见韩信神色不动,只得轻叹一声,将话岔开,又谈论兵法谋略诸事,韩信这才意动,一番谈论下来,其见识之广博,言辞之精妙,眼光之独到,着实令人拍案叫绝。张子房心中越发爱重这满腹锦绣的青年,同时又生出几分忧虑。
楚歌对行军打仗是十窍通了九窍,还有一窍未通,虽然无法同张子房这等专业人才一般体会得到韩信言论的精髓所在,却也听得入神,有所了悟,萧何赞韩信“国士无双”并非凭空捏造。
又言及如今胡人屡犯边境,迫得朝廷不得不发百万人之功修筑长城防御,韩信笑道:“若我为将,但凡一反手,则其皆为齑粉矣。”
这本是极为夸大无稽的言辞,却因青年浑身散发出的强大自信与魄力,使人觉得这并不是空口白话。
楚歌默默远目,这就是传说中军神的气场啊。
正想着,忽然自韩信腹中传来一连串低鸣,众人皆是一愣,继而失笑。任韩信再怎样老成,也不禁微微胀红了脸,倒显得原本苍白的皮肤上有了几分血色。
楚歌忙从包袱里掏出一些干粮,主要是晒干的面饼,硬的可以当砖头使,掰了一大块递给韩信。
韩信也不推辞,接过就吃,又被楚歌拦住,韩信不禁诧异的朝他望去,楚歌笑眯眯的取出一个皮革水囊,又拿出一个木质圆碗,拔开水囊的塞子,一股浓郁的奶香味瞬间弥漫了出来。
项庄好奇道:“大哥,这是什么?”
连张子房也露出着意的神色。
楚歌笑道:“这是羊乳。”
那淡淡的乳黄色液体倒入碗中,将凝未凝,仿如上好的脂玉,诱得人食指大动。
可众人一听说此物为羊乳,不禁讶然。原来秦时并不看重牛乳羊乳等物,一者其为牲畜所产,实为腌臜下等,二来味道腥膻苦涩,难以入口。
楚歌笑道:“昨日我无意中看到那位大嫂竟然将新鲜羊乳白白倒掉,觉得有些可惜,便向她寻了些,先将它煮沸,拿干净的帛布滤掉渣滓,再和着姜片杏仁用小火煮开,等稍微冷却后才装入水囊中,我尝了下,并无异味。羊乳最能益胃润燥,滋养补虚,我看韩大哥面色不好,所以才舍得拿出来。”
韩信皱着眉头轻轻抿了一口,只觉舌尖仿佛有丝绸滑过,轻微的甘甜中蕴含着姜片的辛辣和杏仁的清香,瞬间神情舒展开来,一口气将碗中羊乳喝干。韩信本来不大看得起眼前这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认为他徒有其表,一无是处,甚至心里还有些许嫉妒的微妙情绪掺杂其中。不过到底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韩信难得露出一丝诚挚的笑容。
楚歌那个鸡冻啊,自从昨日得知那韩大郎便是韩信,他可是绞尽脑汁想要讨好这未来军神,却苦无办法,总不能直接冲上去告诉人家“韩郭郭俺葱白你你是俺滴偶像”,况且那韩信看似亲和文弱,实则高傲敏感,并不容易接触,那羊乳做法不过是他一时兴起才想到准备路上解馋用的,没想到他误打误撞,竟然撞到了韩信的软肋——食物。
事实上,炮制方法虽由楚歌提供,但实际操作却是魏无瑕一手完成,可以说楚歌只是借花献佛而已。
正午时分,淮阴城门已然在望,却见城门口不知为何竟排起长达数十米的队伍,魏无瑕只得远远停下马车。
---------更文---------------
队伍缓缓的向前移动,不时有执戈的兵丁衙役在队伍两旁来回行走,显见是在盘查什么。这情形正戳中众人心事,楚歌与项庄不禁对视一眼,均看到对方眼中的紧张与戒备。
韩信观楚歌等人皆面有异色,只当他们未料入城如此麻烦,便解释道:“自月前起,县尉下令,城内百姓们须在守卫处逐个盘查方可出城。”
楚歌奇道:“这是为何?”
韩信道:“听闻是县衙中有一重要物件被人盗走,故官兵搜索甚急,然而如今仍无结果。”
楚歌笑道:“该不是县尉的官印被人偷……”
话还未说完,便被魏无瑕轻声打断:“公子喝些水吧。”
楚歌这才醒神,知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该说这话徒惹人疑窦,干咳两声,接过魏无瑕递过来的水囊喝了口清水。
韩信看了楚歌一眼,淡淡一笑,并不做声。
张子房似有所感应,眉梢忽然轻轻一挑,却笑道:“闲话休提,快些进城是要紧。”
送与那城门守卫些许钱财,待守卫查看门券路引并无异样之后,果然提早放了他们入城。
几人先寻到城中的传舍(即古代旅店),将行李包裹等物安置好,才又往附近找了家干净的食肆吃饭。
回到传舍房间,休憩了片刻,韩信道:“此时河上生意正清淡,闲置的舟船很多,亭长向我荐了几位船主,俱是稳妥可靠之人,不如我去找了来与你们见上一见,由你们自行商议,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张子房对楚歌笑道:“我觉此举甚好,籍少爷认为呢?”
楚歌愣了一下,方道:“那就这么办吧。”他几乎忘了自己还披着“项籍”这个马甲,暗自捏了一把冷汗。
韩信微微垂下脸,知他们来历不寻常,那儒服装扮的俊秀青年更是深不可测,却不知为何自屈身份,他只懒得理会,起身正要离去,张子房略一沉吟,忽笑道:“淮阴地界繁华,劳烦公子带着我家少爷前去领略一番。”
楚歌虽不解张子房是何意思,却也听得出他话里的强硬,正疑惑着,听得韩信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待楚、韩二人走远,张子房笑道:“几位仁兄跟了一路,想必也累了,若不嫌弃,不如现身一叙,也好休息片刻。”
只听得房顶上传来瓦片微动之声,项庄握住腰间铁剑的剑柄严阵以待,魏无瑕虽神情淡然,眼神却变得极为冷厉。
走在大街上,楚歌越想越不对劲,忙赶上前一步拉住韩信道:“韩大哥,我还是想回传舍……”
话未说完,就被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打断:“唉哟,这不是韩王孙嘛。”
“王孙”原是对贵族青年男子的尊称,但此时听来,讽刺意味十足。
楚歌不禁循声望去,却是四五个市井少年拦住他们去路,为首的青年年纪最长,约二十上下,相貌虽清秀,气质却粗俗浮夸,尤其那一双眼睛,眼神飘移不定,令人心生不喜。
韩信顿住脚步,不着痕迹的将楚歌挡在身后。
那青年扭头对伙伴们笑道:“你们不知道,眼前这位韩公子,志向远大得很,听说要当大将军!”
众人哄笑,其中一个大声道:“我认得他,他家里穷的没饭吃,只好到别人家去吃白食。”
少年们都开始起哄。
楚歌囧了一下,他们这是狗血的遭遇到地痞流氓了吧。
这一闹腾,倒惹来不少路人围了过来。
那青年对众人笑道:“韩信此人虽然长的高大,好带刀剑,不过徒有其表,是个怯懦的胆小鬼罢了!”
有一少年不信道:“我倒是听说韩信武艺很好。”
那青年嗤笑了一声,走到韩信面前道:“你要是不怕死,就拿你的剑刺我,”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如果怕死的话,那就从我胯下爬过去。”他一把掀开袍裾,又指了指自己的裤裆下,说完得意洋洋的看着韩信。
这话说得十分狡猾,将不相干的两个假设强制定为因果关系。自古以来,杀人者死,那青年笃定韩信不敢杀人,又仗着人多势众,倒是有恃无恐。
韩信静静地注视着那青年,也不言语。
楚歌只觉口干舌燥,这,这,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胯下之辱”么。他心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假如他阻止了,这件事还会发生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