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燎山,窸窣雨落垂叶头。零点看书那瀑布边的屋挂了水色,透了窗明,便看得星辉湮雨坐在房中,那破军探门进来。
破军这年少体旺,寻常雨却是不惯打伞。一路自住处走来,眼见得一身水气。此刻抱施一礼,道了句:“师父师娘,急招弟子何事?”
星辉未是答话,只听湮雨先道:“老七,我听你要随杨痕去治伤?”
“弟子正要向师父师娘禀告此事。”
“胡闹!”星辉问得,嘴上便怒,只那夫人湮雨拦着,这才没接着下去。
“那杨痕是我门下弟子,如今受此重伤,弟子送他去疗伤,如何胡闹了?”
“你可知你所去是何处!”星辉见得爱徒嘴,此刻又是一喝。这破军旧时本是最听话的一人,后来教了几个徒弟,又知晓了自己的身世,本是念他该更懂些事,却不想如今反倒学会了嘴。
“弟子知道。”
星辉再欲开口,湮雨见他如此恼怒神色,却是截了话去:“老七,那杨痕虽是你的徒弟,但是他去治伤的地方,你却不便去。再,有那黑衣人护送,又有他那师姐师妹照顾,倒也不用你去。师娘看,你便不要去了,山中杂事颇多,你离了,倒是诸多不便。”
破军心中苦乐一句,对了,我是北国皇子,不该去那西持灵国:“弟子想问,若是弟子有一天身受重伤,要往那西持灵国疗伤,师父师娘可愿让几个辈和外人送弟子前去?”
“老七,不是师娘不让你去。你的身世如今自己知晓,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恐怕危害甚大。师娘和你,那黑衣人与杨痕几人,谈不上是外人,有他护送,几人必定无事。你便不要趟这趟浑水了。”
破军叹得长息,如今已是二十岁了,山中其他弟子,到了这岁数,早便下山游历过几年。这二十年来,自己除了山脚下,却是哪也没去过,起时只觉得山间诸事繁杂,师父师娘离不开自己。如今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才明白过来,这诸多杂事,给谁做不是做?再≠∷≠∷≠∷≠∷,m.★.co←m者,自己所打理的事物虽是繁杂,但却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那天燎属地的账目财务一众,却是四师哥文曲剑圣在操办。离不开自己是假,不愿让自己下山才是真。
“老七,你觉得呢?”
“弟子一共便收了三个徒弟,月儿与杨痕本就是兄妹,墨兰与他更是别有情愫。这二人要随行去送杨痕,于情于理,弟子都以为当是如此。师娘所山间杂事,弟子自会操办得当,不叫师娘担心。如今弟子也做了人家师父,门下辈尽数远行,这一路凶险难测,做师父的却在山上闲呆着,恕弟子难以从命。”
“老七。”这二人言语几句,星辉怒气去得半分,“师父师娘其实是在担心你的安危,你是北国皇子,西持灵国乃是妖兽之地,你若去了,凶险难测。”
“师父,弟子究竟是这北国皇子,还是这天燎剑圣?”
破军微一闭眼,抬头迎了师父目光。这四目对视,星辉分明看到几分怒气:“你这话是如何?老七,你既是天燎剑圣,亦是那北国皇子。”
破军又是一番苦乐,好一个既是天燎剑圣,亦是北国皇子:“弟子知道了,若是没有别的事,弟子便退下了。”一语罢也不等师父师娘回话,破军转身便出屋门。
“放肆!”待得破军出了门去,星辉猛地一拍桌子,如今翅膀长硬了,竟敢如此自作主张了!
“算了,老七迟早都要离开天燎的。”
“师妹,你糊涂啊!那皇子乃是杨老重托而来,若是去了那西持灵国有个什么损伤,届时北国之乱,便要怪在你我头上了!”
“北国北国。师兄,我们这天燎,与他北国有什关系!皇子来天燎避难,尚书千金来天燎避难,那什么杨老义子,却是个妖兽,也来天燎避难。难不成天燎变成了他北国的避难所了!”
“师妹,天燎世承北国恩情,才有今日地位,你怎能如此话?”
“那北国恩情该报的早便报了,难道真的要天燎上下,为个北国尽数诛灭师兄才安心吗?”
“师妹!”
“师兄,那杨痕身世不明,又是杨老义子。军儿是这北国皇子,那黑衣人又是康亲王。且不这三人,便光是那丫头月儿也是北国重犯之身,如今又惹了内廷来山中。这随便一个人,便可能引来灭门之祸,师兄,你可曾想过!前时那内廷一众攻打天燎山,师兄难道忘了吗?若是内廷有一日不只是想寻那巫咸,而是要这皇子,要这杨痕,天燎又当如何?何况北国之乱,诸强并起,这随便一个人,天燎拿什么抵挡?”
“师妹!师父旧时如何教导你我?”星辉看着这越越是激动的妻子。没错,都没错,这些自己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可这天燎早已和北国,和杨老有脱不开的关系。又岂能不管,就不管,“天燎承了大恩方得开宗立派,雄踞方外。如今北国正值战乱,你又怎么忍心不管不顾?”
湮雨听得一笑:“师兄还记得师父的教导?昔日巫咸大战天燎之时,师兄又在何处?噢,对了,师兄在那北都,在那争风吃醋。”
“湮雨,你。过去的事,不提了好吗?”
“师兄是个念恩情的人,是师妹无情无义。老七在天燎长大,你道我对他没有情感不成?师兄可曾想过,天燎有三千弟子,这是三千个人,三千条命,他们都是你我的徒子徒孙。就为了一个恩情,这几千人的命,谁来管,谁来顾?”湮雨叹得一气,站起身来,这么多又如何?这人和自己生活了几十年了,早便知晓他的品性,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罢了,“师妹话难听了,师兄别往心里去。师妹是个女流之辈,敌不过师兄的大情大义。”这般过,便起了帘,入了里屋。
再看这后山之处,杨痕还是那般躺在床上,自伤后不能动弹,该也有月余时光了。今日落雨,听得窗外细细声响,杨痕思索许久。这身子动弹不得,每日间也无所事事,只得瞎做思量。躺卧许久,听得屋门动静,杨痕瞧着屋盖嘴上道了句:“这还没到饭呢吧。”
这人不答话,杨痕觉得奇异,莫不是月儿?这斜斜眼睛,却是转不动头,看不分明。只等了会,来人便到眼前。
“墨兰?”杨痕瞧得,心中一惊。也不知是喜是悲,自己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了,你终于肯来看看我了。
墨兰瞧瞧面前这人,自他躺在床上,如何不想来看?只是这言语尴尬,又不知该怎样见你:“好些了吗?”
“喏,就这样。”杨痕做了眼色,瞧瞧自己身子。
墨兰只立在面前,这般近,这心中有千万言语想,却是不知些什么。是了,都成了废人了,还有什么好的。杨痕将眼睛垂了垂,不去看墨兰神色,如今脖子也动不了,躲不开这目光。
墨兰立了许久,心中也是千丝万缕的纠缠。终是鼻中长息,坐身下来:“前辈教你那功夫不管用啊。”
“管什么用啊,我这一口真气都提不上来,还运什么气练功?”
“嗯。”二人沉默,墨兰只觉胸口堵着,“前辈准备送你去疗伤了。”
“喔?”杨痕嘴中一疑,这事早上月儿来送饭的时候已经过,实则心中知晓。只这姑娘终于来看自己,心中实在不舍,墨兰这么久都没来过,今天却来。是了,该要离别了,来看我一眼。心中难过的紧,那时还是健全,你尚且不愿与我,如今落做这样,心里还在奢望什么?
“我,就想过来看看你,也没什么别的事。”墨兰抬着眼,平平看着窗口,又是一番雨天景,好是叫人心中寂寥。
两人无言,杨痕只觉那熟悉的淡淡香气传来,叫人这般迷恋。师兄何必费那闲工夫救自己?救了又如何?还不是那副德行。心中苦涩不断,只这气息叫人安宁片刻。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墨兰站了起身,又看看床上的人,好生可怜,好生让人不忍。纤云织雨色,垂眉罔心人,转身离别多,相续不知情。
“墨兰。”
脚下驻,眉眼落。不知何念,只闻床上之声,叫人如何能动?
“没事了。”
“那我先出去了。”
“嗯。”
再是动作,千万不舍,只到这屋门口,再是停停。我走了,你真的不留一句?墨兰暗笑一刻,算了,又何必如此?正是转身时间,只听得房门又开,迎面见得月儿破军黑衣人都在门口。
“墨兰,姐?”月儿瞧得墨兰在此,瞬时傻愣,“我,我们一会再来,你们聊,你们聊。”
这拉了房门又要关上,只看得墨兰上手将房门挡了:“我正要出去呢,你们有什么事便进来吧。”
月儿听得正不知所措,瞧瞧黑衣人,听他道:“噢,墨兰,方才寻你不到,此刻你在正好。正好商量一下明天出发的事。”
三人便此挤进屋子,落座下身:“大叔,你咱们明天就出发啊。”
“你二哥他如今经络断了,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早些出发也好。”
“噢噢,好呀,好呀。”月儿听得连连头,只觉得二哥不话,肯定有心事。
“破军,你师父师娘那边怎么?”黑衣人。
“噢,无事,师父师娘叫弟子自己打算。”
“哇!太好了,有人扶二哥方便了!”月儿连忙欢快,正是犯愁这事,看着这臭黑鬼也不像有心情管二哥方便的人,这一语唤了,却看得破军无奈的脸,月儿讪讪一笑。
“墨兰,你也跟我们同去吧。”破军只瞧这姑娘不做动静,知她该是难以开口,便先引她。
“是,师父。”墨兰低低一声。
墨兰原来也去,杨痕只在床上躺着,自己这一受伤,竟惹的这许多人大动干戈。此刻心中几分愧疚,只得闭了眼,当什么也没听到。
“如此正好,我们一同出发。”
破军道:“前辈,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你且。”
“杨痕为何要去那西持灵国治伤?”
“是啊是啊,二哥为啥要跑那么大老远的去治病啊。”月儿也是连忙接嘴,只听要去什么万里密林,那万里密林是西持灵国,自己记得。现在听了师父问话,心里也是奇怪。再看这墨兰,虽是表上没见得变化,但心中实则颇为关心。
“此事来话长,届时若有机缘,我再告诉你们。”
“啊。又不啊,真没意思。”月儿又听这话,只觉好烦,这黑鬼还是那么讨厌,老是不爱清楚。
西持灵国?杨痕在床上听得,也是疑惑不解,天下那么多好大夫,怎么要去西持灵国?
“此事你们先不要多问,到时候会知道的。”
“是。”破军听得,只能如此一应。
“你们几人都未去过西持灵国,所以有些事要先交代一下。”
“前辈请。”破军。
“一者,我们这次去西持灵国,路上多有毒烟迷瘴,凡事都听我的。我走便走,我休息便休息。这两****已经寻了两处帐篷,若是休息时,切不可离开帐子,以免身中其毒。”
“啊?这么危险呀。”
月儿听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只见黑衣人没有顾她,接着道:“其二,这一路的目的地,人间唤作‘毒谷’那灵兽之地唤作‘巫蒙灵谷’切不可错名字。再者若是遇了灵兽,也切不可称作妖兽。你们需要记住,只有‘巫蒙灵谷’没有‘毒谷’。只有灵兽,没有妖兽。”
“这我等理会得。”破军又接一话。
“嗯,其三。我们此番是为杨痕治伤,凡是与治伤无关的,一律不管不问。”
出门在外,理应如此,破军道:“全凭前辈安排。”
“嗯,其四。这其四。”黑衣人一番愁容,罢了,“这其四到了‘巫蒙灵谷’外,我自会和你们。”
“又不清楚。”月儿一甩过头,黑鬼就是讨厌,“对了!那个鬼姐姐和不和我们一起去啊。”
“内廷之人,我管不着,她爱跟着就跟着,不爱跟着就随她去吧。”
“噢噢,噢噢。”月儿听得,觉得失望,这鬼姐姐相处几日,觉得蛮温柔的,要是她不去了,不定又和大哥一样,这一走,就好久好久都见不到了。
“喂,床上的那个,句话。”这聊得许久,全听不到杨痕的动静,黑衣人转头喝得一句。如今经历许多,该是念他有这几分长进,却不想越发自怨自艾。黑衣人实在瞧他不爽,此刻喝的也是难听。
“噢,前辈安排就好。”杨痕回了神,自己哪有话的余地,分明就是你没完没了的在讲,哪有人问了自己一句半句的。
黑衣人听得杨痕语气,起身便来,嘴上道:“我看你是不想治伤啊!”
“所谓人生在世承天命,治也好,不治也好。老天爷叫我躺着,我就躺着,老天爷让我起来,我便起来。”
“呵,那依你之见,这伤也是老天爷让你受得了?”
“前辈是,那就是,前辈不是,那就不是!”
“好子,翅膀越发硬了是吧!”
“不敢劳烦前辈大驾。”
杨痕白上一眼,便不理黑衣人,直看的黑衣人一番恼怒,伸手一把提起杨痕。这旁人见得,连忙上来劝他,只见黑衣人提着杨痕,嘴上道:“不识好歹!”
如此一言,黑衣人又将杨痕放倒在床,不与他计较。老师一生收得三人,算徒算子。九儿自是英雄盖世,没什么好的,自己虽四海浪荡,倒也算是一个豪杰。只这子,真不知老师这些年教了他个什么玩意?如他这等岁数,自己和九儿早便是沙场英豪,名动天下。这子却是成天胡思乱想,不分好坏,若不是看在老师嘱咐自己好生照顾他,早便一巴掌打的他云里雾里。
黑衣人想得,脚下便走,不愿留在这屋里。破军随了出去,月儿却是来到床边:“二哥,你干嘛啊?”
“没什么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了。”
“咱俩有什么好谢的,那个黑鬼最是讨厌,二哥别去理他。等治好了伤,再给月儿做好吃的。”
“就知道吃。”
“要你管。”
月儿看看时辰,也该是去准备晚餐了:“二哥,我先走了,要去做饭。”
“去吧去吧。”
最是讨厌。杨痕听得,自心中盘桓,师兄不是讨厌,师兄只是瞧不惯自己这不争气罢了。哎,随他吧,我哪管得了他怎么想。一时落寞,不师兄,便是连自己怕是都瞧不起自己了吧。武艺武艺不行,文史文史不通,还落得每次都要人来搭救。这些日子早便想明白了,若非要去怪一个错,那也只能是自己。
自顾念想,杨痕抬了眼,又瞧这屋盖,要是义父在时好好习武,恐怕也不至于落到这等田地了。一时后悔,却又不知在后悔什么,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后悔,只看了屋而已。这受伤的人转不得头,私以为屋中早便没了别人,却不知墨兰始终还坐在椅子上,正将这一番叹息瞧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