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看着这样的李忠,一时间也似有些热血微涌,抬起眼,看着远方,轻声道:“他看似拥有一切,实则却只是被人塞进了一切……那些所谓的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而现在的这个结局,也未必便是他喜欢……但好歹,他最在乎,最重要的东西,总算是得到了。”
“是……你吗?”李忠突然出声,轻问。
媚娘回头,看着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的李忠,淡淡一笑道:“也许是罢……也许,也不是。”
她看着他平静道:“但无论如何,他要的东西,都是用他自己的手得到了。”
李忠沉默,半晌向前一步道:“若是我……若是本宫也……”
“你做不到。”媚娘断然,决然,轻轻道。
李忠大皱其眉:“你太武断。”
“并非本宫武断,而是你真的做不到。”媚娘平静地看着他:“你的父皇可以做到,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而你……你知道自己要什么吗?”
李忠张口,又闭口,好一会儿才轻道:“我……当然知道。”
“那你可敢出口?”媚娘反问,却叫李忠一时间双眸圆睁,火光若夺目而出,却终究被压了下来:“你……你知道你在什么吗?”
媚娘头,淡淡道:“本宫当然知道自己在什么。本宫只问你,你可敢告诉本宫,告诉你的父皇,你想要什么?”
李忠咽了咽口水,沉默。
媚娘向前一步,步摇轻击,铮铮做响:“你敢,还是不敢?”
随着这一步,李忠也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再咽咽口水,双手在衣袖内簌簌而抖,震得衣袖也跟着沙沙作响。
媚娘却不放过他,直似盯着一头猎物也似地,再往前走一步,轻道:“你到底敢,还是不敢?”
李忠再退一步,侧过头,盯着地面,双拳紧紧握着,脸憋得通红。
媚娘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进一步,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半晌才摇头失笑:“如何?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李忠低低地喊着,一声比一声更重,更沉,似在与媚娘听,又似在与自己听。
“真的知道么?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为了得到这个你想要的,你又能付出多少呢?”媚娘继续轻问。
李忠立在原地,却全身发抖——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回答她的话……
不止是因为那样不可告人的……更因为……
他竟觉得,自己在害怕……
害怕什么?他也不知道。
媚娘再摇头,看着他,目光中充满怜悯:“是啊……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这个东西是不是你真想要的,还是你以为自己真想要的……你却分不清。”
她再摇头,轻叹道:“你以为自己想要的,便真是你想要的东西。却不曾想到,也许你所谓的想要,不过是自以为是。而你真正想要的,却是那东西带给你的满足喜悦。所谓痴儿,便是如此了。”
李忠猛地抬头,想开口,却终又垂下了头。
媚娘看着他,淡淡道:“天下人都知我是前朝才人,所有人都反对你的父皇纳我为侍。因为他们觉得,你的父皇对我的想要,便只是他自以为的想要,而非真的想与我长相厮守……于他们看来,你的父皇对我,只是迷恋美色,迷恋巧媚而已。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你的父皇与我之间的相知相重,早已是他们不能了解的地步了。”
媚娘垂目,淡淡道:“与你父皇相恋相知十余年,无论我做了什么,他都能接受。哪怕他当时再气怒,也会终能了解我的心思……无论是好是坏,他都能接受我。”
媚娘再抬头,淡淡道:“一如我都能接受他一样。这样的接受,却是不分条件的。”
她看着李忠不解的目光,淡淡一笑道:“不明白?也不奇怪。毕竟人活于世,多少都是要伪装一些自己的。
天下间只怕无人敢自言,无论善恶,于人前从未有所隐瞒欺骗。是以,人人都多少有些愧疚于心,有些无法示于他人,只能自己深埋心底的东西……
这样的道理,想必你也懂。”
李忠眨眨眼。
媚娘继续道:“可他在我面前,不必担忧会不会这些隐瞒欺骗,会不会让我不快……”
李忠轻轻道:“所以你想……父皇在……在您面前,不必隐瞒,不必欺骗,一如您在他面前,亦不必如此么?”
“不,不是不必隐瞒欺骗,而是他在我面前也好,我在他面前也罢。都大可放心地去隐瞒,去欺骗。
因为我们深知彼此,深信彼此。哪怕有朝一日,我们在彼此面前所隐瞒的,所欺骗的东西被揭露,也不会因此生歧,更不会因此怨恨彼此。
也因为我们永远都能好好儿站在彼此所处之方向上,以彼此的想法与心性,去考虑这件事到底他为何如此,我为何如此……
哪怕,我们不能接受彼此会有的隐瞒与欺骗,但至少我们能理解彼此的隐瞒与欺骗。”
媚娘平静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之间,实不必要有太多的隐瞒,太多的欺骗。因为没有必要,所以自然也就更加坦然面对彼此的缺与不足。”
她看着李忠怔然的脸庞,淡淡道:“所以,我可以在你父皇面前,因着心痛自己的所失,而使尽手段,算尽宫中妃嫔。而你的父皇也可以在我面前,因着愤怒于自己的皇权受制,而用尽方法,谋得朝中诸臣……
同样,我不会因为你父皇仁慈在外的名声,而假惺惺地去劝他不要杖杀那些明明诸恶做尽的恶毒宫人,你的父皇也不会因为我的为女孝名,优柔寡断地将我那对镇日里只会惹尽麻烦,自取其辱的母姐纵归故里,让她们继续荒唐妄为。”
李忠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不明白。
她抬头,看着殿外白雪,淡淡道:“简而一言,他可以不必等我开口,便替我做那些为了我的欢喜幸福,不得不做,却又注定不能由我来做的事情。而我亦是如此。这……便是他想要的人,想得的果。
你的父皇,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更不是什么才纵天下,谋绝无双……他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够相知相守,相容相重的女子而已。
我亦如此。”
媚娘勾唇,淡淡笑了笑道:“若真要强的话……那也只能,偏生就是这般巧,他生在了帝王家,而我……
又嫁入了帝王家而已。
但他要的人是我,与我是否绝色,是否才纵谋绝无关,他要的人,只是我……
正如我要的人是他,与他是否出身贵绝天下,是否聪慧绝,是否容貌绝世无关,我要的人,只是他……”
媚娘轻轻道:“那么,你要的又是什么?皇儿,你要的,又是什么?”
李忠茫然了,瞪大了眼,看着媚娘的他,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媚娘淡淡一笑,扬眉轻道:“你你有了想要的,那你想要的,却是什么?一个人?一件事?一桩物?一处景?那这个人,这件事,这桩物,这处景……真的便能让你觉得,但得之,无他求了?即便……当你得到了这个人这件事这桩物这处景之后,发现她与你的想象完全不同也无妨?”
……
是夜。丽正殿中。
李忠一直维持着媚娘离开时的样子。无论是神态,还是衣着,甚至是姿态……都如她离开时的一样。他一直在想着媚娘所的那些话。
她,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可能?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想要的,不就是……不就是……
不就是她?
可是……李忠茫然地瞪着前方,目光中满是不知所措。
她问他:若是有朝一日,他发现自己日日夜夜,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竟然也会变老,会变丑,会变得糊涂不知事……他会如何?
她……怎么会呢?他摇摇头,觉得有些可笑——她……武媚娘?她会老?会丑?会变得糊涂不知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
怎么会……
他突然笑不出了。瞪着前方,他突然笑不出了。
她不会么?
他沉默了。
因为他知道答案。
……
同一时刻,立政殿中。
媚娘坐在榻前,怀中抱着刚刚吃饱足了奶水的李贤,这孩子正心满意足地眯着眼儿,打着的呵欠,一副沉沉欲睡的模样看得旁边儿正由着李治着,读书做功课的李弘忍不住想笑。
李治见李弘分心,忍不住便摇头叹息,伸手敲了敲几面道:“罢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去抱了弟弟去睡。父皇呢,便与你母后些儿体己话儿,可好?”
媚娘听他一本正经地这些没正经的话儿,忍不住便皱眉想他,可却见李弘瘪着嘴,拼命忍了笑伸手来抱弟弟,自己觉得也没好意思,便微臊了脸,强撑着做母亲的样子交代了两句,急急把儿子交与他去抱,这才转过头来瞪着一脸百无聊赖相地看着德安瑞安收拾四宝下去的李治。
李治被她瞪得莫名其妙,眨了眨圆圆眼儿,不解道:“怎么了?”
“你呢?”媚娘冷哼一声,却转身,只丢了个背影与他看。
李治眨眨眼,又道:“不过就是了两句玩笑话……你真气了?”
“我气什么?要丢脸也是治郎这个为人父的丢脸,我气什么?”媚娘依旧头也不回,哼他一声。
李治叹了口气,上前来,便将媚娘抱在怀中,一边儿感受着她身体上散发出来的暖意,一边儿淡淡道:“好啦……我知道了……下次一定端好了为父的架子,再与这两个混子话儿,再也不话里话外拿你打趣他们了……好不好?”
媚娘这才转头看看他,然后勉勉强强地应了声好。
这般乖巧可人的她,在以往却是看不到的……事实上,以前的她,只是会事事处处与自己逗嘴拌气儿……这样的媚娘,温柔乖巧得让他有些不安。
但他没有出口,只是紧紧地抱着她。
因为他知道。她为了他,都做了些什么。也知道她一直都明白他……
是的……她明白他,知道他,了解他,所以……
从一开始,她就在刻意地与忠儿摆清了关系,也一直避免着将这样晦暗的心思,揭露出来。因为她知道,于他而言,这样的事情不但不能发生,更加不可发生……
他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更加无法承受,自己的儿子,会打着以他为表率的借口,做出一些让他永远无法原谅的事情。
更加承受不了的是……直到今日,他才忽然惊觉,若是当年他的父皇真的喜爱着媚娘的话……那他……
李治闭上眼,将自己的脸更加往媚娘颈窝之中缩了一缩:
他不敢去想,更不想去想……
便是做个懦夫,便是被人骂作无耻,居然要利用自己最爱的女人,自己的妻子……
他也不要去想……
这一切,就交与她罢……他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所以,交与她罢……
他告诉自己:没错,交与她,忠儿自然便是会死了争储之心,接下来,也就好方便安排着往京外而去,自寻一方天地,一个爱他的女子,相守一生……
而他这身为人父的,能与他的,便是无数使不尽的金银钱帛,清闲富贵的日子,无忧无虑的另外一番人生……
是的,这是最好的结果。
他告诉自己: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是对忠儿而言,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