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十月初一。
长安。
太极宫。
立政殿中。
媚娘在殿中来回走动着,不时看向殿外。
不多时,便见瑞安匆匆奔入。
不等他行礼,媚娘便急上前一步道:
“如何?
太极殿中可有消息传来了?”
“回娘娘,来了,来了。”
瑞安擦擦汗,这才道:
“那陈硕真早前便于其族乡故地之中,多做妖术筮言之行,蛊惑民众,只是之前睦州一地民心尚稳,她也是轻易摇动不得。
奈何此番大旱,地方官员不行主上口谕,尽以私心而待民,结果便酿下了祸由子。
加之睦州一带灾情严重,民众渐有不保之势,于是她便借机与其妹夫章叔胤行了谋逆之事,还……
还……”
媚娘见瑞安话吞吞吐吐,不由追问道:
“还什么?
你倒是清楚啊!”
瑞安无奈,只得叹息:
“还……
这妖女竟还自称为帝,什么……什么帝号文佳……”
媚娘听完,一时沉默,半晌才叹道:
“罢了……
罢了,到底也是她自己图得这等事的。”
瑞安眨了眨眼,看着媚娘道:
“娘娘,您这是什么意思?
瑞安不明白。”
媚娘摇头道:
“不是什么夸口的话,但瑞安,咱们大唐如今国富民强,军威正盛。
别的不提,单单只是一个薛绍便是惊世之才,更不必提李绩这样的沙场老将,千古名帅。
她一味图谋大事,却全然无半儿镇军之宝,此番行事,如何能敌得过大唐王师?”
瑞安眨了眨眼,却不解道:
“娘娘,既然娘娘她此番谋逆必不成事,那……不是好事么?”
媚娘却摇头道:
“你只知其一,哪知其二!
自古以来,但凡似这等官逼民反之事,无论最后如何结局,史书之上,必然都要往那当朝君主身上,泼上浓浓的一笔墨迹——
不是落个为君不明,百姓不得安生的污言,便是要落个偏信奸佞,逼民造反的恶名。
瑞安,别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治郎自理国事以来,事事处处,哪一哪一处,不是考虑着大唐江山,考虑着天下百姓?
偏偏此番之事,却竟如此……
唉!”
瑞安也不由道:
“那……那也不能怪主上呀!
毕竟此番灾情起时,各地尚且有余粮,主上也是算着时间来走粮的,为何……”
“治郎就是算得时间太过准了。”
媚娘深深摇头道:
“到底,他究竟出身于宫廷之家,自幼百般恩宠,哪里识得饥饿的滋味?
自然不知道,哪怕便是家中尚且有三五日甚至十来日的余粮,若不能得知自己未来有保,那种担忧会断粮无继的感觉,也足以逼得百姓起而反之。”
媚娘摇头,痛心道:
“此番是我的错,我该提醒他,便是要考验各地官员的行政之风是否公准,也当先明行诏令,安抚民心才是。”
瑞安却也不语——
毕竟他与媚娘一般,都是从宫外入内的,更加挨过苦,所以能明白媚娘的意思。
半晌,瑞安才道:
“那娘娘,接下来,却如何是好?”
媚娘抬眼看看他,好一会儿才轻道:
“慧觉此番起事,实是天非时,地非利,人非和,必然不成。
只是她素来心性平定,这等冒进,实不似她平素为人。
所以多半,却是有人在后面抽了一手,意图借此事,要来往治郎身上泼些脏水来的。
你去通知德安,叫他提醒治郎,立时派暗卫查探此事是否与韩王府有关。
若查得有关之证,那便当立时回报治郎,以待日后对慧觉量刑之时,以此诏告天下,至少也要让天下人知晓,这慧觉不过是受人利用……
如此一来,治郎的名声保住了,且慧觉的命虽不得保,可到底也不会受什么苦痛。”
瑞安连连应是,接着便匆匆奔出立政殿去。
是夜。
唐。
太原。
王氏祖宅之中。
王皇后听毕了近侍回报,半晌才道:
“你的……
可是真的?”
“那千真万确是假不了的呀娘娘。
此事可是您的姑母心明师太亲自出口的呢!”
王皇后定定地看着天空半晌,突然放声大笑,目光之中尽是恨意:
“好……
好!
不错……不错!
果然本宫才是正经儿的凤仪天下命格……
武媚娘……
你终究还是斗不过本宫的!
斗不过本宫的!”
倏然转身,她直勾勾地瞪着那个年轻的侍从:
“传本宫的话儿,自今日起,把立政殿往来的人,都给本宫盯紧了!
务必要找出她里通外合的证据来!
明白么?”
“是!”
……
唐永徽四年。
十月。
睦州女子陈硕贞,以妖言惑众,与妹夫章叔胤反,自称文佳皇帝,更以叔胤为仆射,帅众先攻桐庐,陷。
后硕贞又击钟焚香,引兵二千,攻睦州、於潜县,又犯歙州,乃不克。
十月初五。
唐高宗李治着敕令扬州刺史房仁裕,发兵讨之。
另又着旨,明示先前已有口谕传下,着令各地官员办理赈灾之事,颇多不利之处,乃立令御史台遣出督办此事之钦命御史十二名,各率亲卫,行巡天下诸受灾州县,更着令但有违令不遵,或有百姓拦告者,钦命御史可立执圣命,收其官印朝服,缉拿下狱,押京司候审!
圣旨一出,雷动天下,一时间那些先前行事颇有悖逆君意民心之臣,个个惶惶然急力行事,努力行政,安抚民众!
十月初七。
陈硕贞遣童文宝率兵四千,攻婺州。
婺州刺史崔义玄,立时发兵,拒之。
然其时民间多有讹言,道陈硕贞神灵护佑,犯其军者必灭其族,士众皆惊之甚,军心不振。
遂有左右司功参军崔玄籍着请崔义玄依军法,擒阵前逃兵二,斩,更乃道:
“高祖圣帝立我大唐之时,隋恶如此,天道彰彰,发军仗正道,尚且数年相征,时时犹且无成之时,况凭其只星妖妄之术,岂能久乎?!”
众将闻之,皆振奋。
义玄闻之,甚喜,着以玄籍为先锋,率前锋先至,自着披战甲,挂军旌,率州兵继之。
十月初十,至下淮戍,乃遇陈硕贞部众,与战于野。
硕贞军乃以火矢流星连环为计,杀伤王师甚重,左右见势不着,乃纷纷向前,以盾蔽守义玄,却皆为义玄所推一侧。
义玄乃持长枪于手,正色浩然道:
“将帅惜命避箭,军士何故死战?!”
乃着撤之,更亲立于车前,临乱箭而无一丝色变。
于是军心士气大振,齐奋杀敌!
硕贞部本为流民所结,兼之反故皆因灾年不谨,未得希望之故。
适时又因李治所封十二钦命御史旨意已行天下,也先后拿下了几个自以为后台强硬,多少有些不恭不敬,而为百姓所怨恨的大员,雷霆手腕震动朝野,更加叫民众一时安心。
是故硕贞部,亦渐无兴力,又逢此一战,竟溃不成军,崔义玄部斩首数千级,其余部众,尽皆归降。
唐永徽四年。
十月十五,午后。
崔义玄部乃行军睦州境,计图夜色深沉之时,以攻其不备。
然未及扎营,便见有前锋探马来报,道前方某县城门大开,且有百姓出迎,献匪首求安。
义玄大为欢喜,着令入城安定。
如是行遍睦州境内,竟再无大战,零星负隅顽抗之徒,亦轻轻灭之。
十月二十三,崔义玄上表天听,道睦州已复大半,其逆附党众,已数万计。
是夜。
太极宫。
太极殿内。
李治阅毕崔义玄奏表,心中总算是长吐了口气,拍着案几连连叫好。
殿下,长孙无忌等诸臣也含笑头道:
“想我大唐天恩浩荡,帝威海深,那等无知妇人,又如何能与大唐雄师相敌呢?”
李治头道:
“到底也是前方将士劳苦功高,理当重赏。”
闻得此言,长孙无忌看了看对面的李绩,然后轻轻问道:
“主上,那些降众,主上以为,该当如何处置呢?”
李治看了看长孙无忌,又看了看李绩,半晌才道:
“起来,他们也不过都是些无辜百姓。
此番会受那妖女蛊惑,也不过是因朕行政不当。
唉,朕明知天灾如此,却未曾及时发下明文诏旨,着令开仓赈灾,才有了如今这等生灵涂炭之难。
都是大唐子民,朕这天子帝父,也是太过不为政……
何况也不曾有何等大事,能放过的,便都放过了罢!”
长孙无忌看了看李绩,李绩会意,乃起而告之:
“主上仁慈,实是大唐天下之福。
然主上,臣等以为,虽则此番百姓无辜,可到底也是谋逆大罪。
死罪可免,活罪却万不可饶,否则只会助长那些真正居心不良之徒的野心。”
李治闻言皱眉,半晌才轻道:
“那英国公的意思,是如何处置呢?”
李绩不答,却先问道:
“主上仁慈,却不知打算如何处置那陈硕贞等首恶呢?”
李治想了想,和气道:
“朕觉得,他们皆是首恶,万不可轻轻饶恕。
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滥杀酷刑终究有违天道,首恶尽皆斩首,家中族员,若未参与此事的,便尽流放;若有参与的,自当株连。”
李绩头,微笑道:
“果然主上处置英明。
那么主上,既然首恶如此,从众即便不必受这斩刑,一个流刑与株连,却是万不可少的。
否则天下人只会以为主上心中有愧,是故多有退让之意。”
李治头,正色道:
“朕明白,英国公所言极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