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抬起头,文娘立时叉手请道:
“不知娘娘欲妆何等发式?”
媚娘挑了一挑眼,淡淡笑道:
“今日是封嫔之礼,自然是稳重些的好……
便望仙髻罢!”
文娘应声,立时召妆发婢们上前。
只见六名捧着各式发梳的婢,与十二名各自双手提着一只足有半人高的,沉重得紧的紫檀木发饰盒子的侍上前来,一一将东西在媚娘身边铺陈开。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这半个寝殿中,便摆满各式花色,质地,样样都是精致罕见的发簪、饰物之类的东西。
整个殿里,立时珠光宝气,瑞生千条,各色灿烂的宝石火彩在烛火之下流转凝团,直如一团瑞云霞彩,照得立在宝饰一边儿的侍们都颇觉难睁开眼,也更衬得淡然坐于其中的媚娘与三名在装着大大上千件珍宝发饰的盒子间来回穿梭,时而弯腰下来,纤纤指尖轻轻拈取所需的宫娥如仙如圣,美得叫人不敢直视。
望仙髻也算是较简单的梳髻,只是缀之饰挑选起来较为麻烦——今日是封嫔之仪,是以不能用得太素淡,可是望仙髻本就简单,若是用了些太过华贵的首饰,又显得过于张扬俗气。
既要稳重大方,又要气度十足,出尘脱俗——这是媚娘的希望,也是文娘与玉氏姐妹的目的。
好一会儿,负责挑最要紧也是最显眼的饰的文娘,总算是挑中了一件凤展华翼的金制发箍。
交与媚娘看后,她也了头,然后却道:
“这只凤箍倒是真好,上面儿的火彩珍珠(就是前些日子造成了轰动的龙珠,美乐石)也是美得很。
只是有了它,边饰便不可再用些太过华丽的了,且也不可过大。”
文娘会意,玉氏姐妹更是明白。
不多时,便又挑中了几样较为朴素的边饰,尽是些珍珠水晶之属,然后合在一起,交与媚娘看。
待媚娘了头,这才开始正式地妆起发来。
……
寅时过半。
发已妆过,接下来,便是着裳了。
媚娘看了看她们挑来的几件衣裳,却都摇着头道:
“不妥,不妥。太过浓重了些。”
一侧文娘急道:
“可这些都是主上亲手挑出来的呀!”
“这些衣裳,却都是正正的红色。”
媚娘看了她一眼,伸手轻轻从那些衣料上滑过:
“正红色,古来只有正妻方可居之。
眼下我仍为妾室,着这等颜色,实在不合道理。”
文娘闻言,一时也不知该什么是好,只是咬着下唇看着媚娘。
媚娘看着她,淡淡一笑道: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我既然了要穿得像样些,自然也就不会这般随便……”
她转了个身,看了看左右才道:
“不若如此,便那一件罢!”
众人随着她的手看过去,却是一件海棠红的素底金青缠丝凤衔牡丹纹样的广袖,文娘大喜,立时道:
“好!
可是好!
这件衣裳,当真是再好不过了!”
……
卯时四刻。
封礼磬声起。
立时,立政殿的正门,在十几年后,第一次缓缓而开,迎接它的新任女主人。
红毯香花,乐歌声声。
漫天飘荡着的细白轻雪之中,一个宛如雪地红花般艳烈已绝的女子,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着立政殿礼台上立着的李治走来。
眉金海棠,唇染胭脂色。
肤白更欺雪,眸乌更胜夜。
每一个看到她的人,都不由得惊叹:
上天仿佛格外眷顾这个女子,十数年的时光,种种的磨难……
她不但没有失去一丝一毫的美丽,反而比十数年前初入宫时,显得更加明艳,更加美好。
若以前的她,只是含苞待放,那么现在的她,就是已然悄悄展开了自己三两片花瓣,微微有些羞怯地露出一星半儿美丽花蕊的花儿。
其之美,其之媚,其之艳,其之贵……
难以用言语形容描述。
李治骄傲地看着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的女子,目光高傲而快乐:
是的,这就是他李治的女人。
这就是天下最好的女人。
他终究……
还是得到她了。
她终究变成他名正言顺的女人了。
她是他的了。
从此刻起,永远都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了……
慢慢地,他的嘴角勾了起来。
同一时刻。
万春殿中。
王皇后听着隔墙隐隐传来的丝竹钟磬之声,一时不由觉得心中沉沉地。
她转身,看着殿外的一株海棠,淡淡道:
“主上还没有着人来么?”
一侧红绡摇头,轻轻道:
“怕是不会来了……
奴婢听,不止是咱们万春殿里的,别个殿里,也是都没有请了进去的。
是因为先帝的旨意还在,主上的旨意也是不能撤了就撤了的……”
王皇后淡淡一笑:
“欲行之事,何患无辞?
不过是不想让别人来看着,让这些人些什么该的话儿罢了……
随他去。
忠儿呢?”
她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回内殿,语调萧索地问。
红绡摇头,半晌才轻道:
“娘娘您忘记啦?
今日理当是在弘文馆内,跟着师傅们议经论政呢!”
王皇后皱眉,却又自我开解似地道:
“好……
议经论政好……
若非如此,将来何以位极人君,主政天下?
好……”
一时间,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胸口的位置,被什么人给挖去了,什么都没有了。
她摇了摇头,半晌才轻轻道:
“萧淑妃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红绡摇了摇头,心道:
“自昨日起,萧淑妃便称病不朝(妃嫔依礼,要每日向皇后请安问好,这个礼节从汉时便有了),今日也是如此。
真是……
好没规矩!”
王皇后却淡淡一笑道:
“不来得好。
不来得好……
她若来了,本宫还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儿,逼着她去看清这个事情呢!
眼下她既然都气愤至此,不肯来见本宫……
那想必,她会花更多的心思,去筹谋着如何对付武媚娘了。”
红绡闻得此言,倒也只是默默头,又道:
“那娘娘,咱们便不动手了么?
萧淑妃向来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会不会她此番还是要败?”
王皇后却摇头,淡淡道:
“不是她太弱,是武媚娘太强。
你可想一想,无论是本宫还是萧淑妃,论家世论出身论所有的一切……
哪一样弱于她了?
甚至便是筹谋立事之能,本宫、萧淑妃、武媚娘三人实在也不相上下……
只是可惜,这武媚娘非善类,为人行事,也是常常出人意料之外,极尽巧诈之能事……
所以萧淑妃才会一败再败。
当年诸般事宜,在还没有这武媚娘入宫之时,她可也是事事成功的啊!
你可曾想过?”
王皇后一番话,得红绡不知该如何答话,半晌才道:
“那娘娘还指望她?”
“眼下能指望的,也只有她一个了。
那崔氏,看似是个大家出身的高贵女子,实则却是鸡肚肠,行事奸滑更胜武媚娘,鼠目寸光的人之辈。
所以她是万万不能依靠的。
今日依靠了她,明日不得,便会被她拿住了把柄,来要胁我们——
看一看武媚娘便知了。
之前她们二人,不也是同仇敌忾的么?
如今武媚娘得势,她不照样地往咱们这边儿来站着,好图着咱们与武媚娘两败俱伤,她从中得利?
这样的女子,极好对付,可是又极不好对付,所以还是不用为佳。
而那卢贤妃便更不用提,这宫中最愚蠢的女子便是她——
依本宫之见,若非她那家族之中兄弟实在太过强力,只怕主上早就贬了她至底。
还有其他的那些嫔妃们,哪一个不是各自抱着各自的心思过活?
又有哪一个能如萧淑妃这般的气势,肯与自己的宿敌合作?
所以论起来,倒不是咱们只能选择她,而是从一开始,咱们便没有得选择了。
能与本宫联手整倒武媚娘的,只能是她,也只有是她。”
红绡哑然,半晌才轻轻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
要见一见萧淑妃?”
王皇后抬眼看了一看她,却突然笑了起来:
“本宫何必去见她?
她今日是必然要来的……
这么冷的天儿,本宫何必要如此地费心?”
红绡一怔。
……
是夜。
万春殿中。
正如皇后所料的一般,萧淑妃却是早早儿地来了。
侧殿之中,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脸上写满的,都只是不甘心与怨恨。
只是,王皇后努力地把这样的情绪,收在了眼底,而萧淑妃却已然是恨得面目扭曲,不成人形。
“姐姐就这般看着那贱人如此兴盛?
姐姐可知今日陛下封她的嫔位时,赐的封嫔之礼是什么?
是当年文德皇后的一双女华金簪!!!!!
那样的东西,妹妹入宫这些年了,莫见过,连听都没有听过!!!!!
可陛下就这般轻轻易易地便取了出来,赐了与她……
姐姐!”
王皇后的素底青流华广袖之下,一双纤纤玉手紧紧地握了又握,面上却还是淡淡一笑道:
“这也本无甚稀奇的罢……
她本就正受宠,又生了个儿子,陛下会这般欢喜,也不奇怪。
何况一对儿女华簪罢了,妹妹若是喜欢,改日姐姐替你寻了几件来便是。”
萧淑妃却急道:
“若只是一对儿普通金簪,妹妹便是再如何也不会看得上眼的!
可那对儿金簪,却是先皇后娘娘尚为秦王妃时,先帝寻了来,特赐与先皇后娘娘的一套饰物中的最后两件儿了!
此物一套三件儿,一坠双簪,那坠子早在这贱人三岁时入宫,便因着会巴结人,会装傻作乖从先皇后后处骗了得赏了。
如今这一对儿一赐,那不是摆着明地要天下人知道,这武媚娘极得先皇后娘娘的喜爱么?!
那之前咱们苦心费力,在宫中传布流言,教诸人议论她那不堪的出身……
这一番苦心岂非全数白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