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几位大员中,身为钦差大臣的奕山心情是最为复杂和矛盾的,他既渴盼江宁大捷,又担心江宁毁于战火,另外他还肩负着道光交付的另一个任务——借江宁会战拼光元奇团练。
听的易知足这话,他扫了几人一眼,缓声道:“战与不战,英夷说了算,从哪里进攻,何时进攻?也是英夷说了算,我赞成知足的建议,江宁能不能保住?咱们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
僧格林沁却是一心想打仗,当即附和道:“本王也赞成,能谈则谈,谈不妥则打,没什么好犹豫的!”
德珠布却是不吭声,身为江宁将军的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在江宁开战,如果是稳操胜券,他自然不介意,但若是胜负难料,而且江宁城还有破城的危险,他岂会愿意?再则,旗兵出城配合元奇团练作战,他也是老大不乐意,京口营副都统海龄可说就是死在元奇手里,他岂会心甘情愿为元奇团练做嫁衣!
林则徐看了看德珠布,又看了杨芳一眼,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能不能保住江宁,江宁一战的胜败,关键在于元奇团练的五千兵马,城里那三万八旗绿营,他真心不敢做指望,镇江之败,让他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
略微沉吟,他才开口道:“熟悉英夷国情,了解英夷战力,通晓英夷语言的唯有知足,与英夷谈判,非知足莫属,江宁百万生灵,数百年之繁华,尽在知足一念之间.......。”
易知足拱手道:“在下既是朝廷命官,也是元奇大掌柜,不论是为朝廷着想,还是为元奇着想,都会竭尽所能,避免让江宁毁于战火!”
他的这话,林则徐登时放下心来,当即颌首道:“好,那就分派下各部的防务......。”
散会出的房间,易知足便加快脚步,不料僧格林沁在后笑道:“知足何必如此心急,已是饭点,吃了晚饭再出城不迟。”
易知足停步冲他眨了眨眼睛,僧格林沁随即快步追了上来,边走边轻声道:“有事?”
“王爷可知在下为何要将元奇团练大营扎在白土山南端?”易知足也没心思考较他,略微一顿,径直道:“英军大部最有可能就是在白土山北端或是南端登陆,元奇团练占据了南端,英军就只能从北端——也就是燕子矶登陆。
从燕子矶一路抵达江宁城下,将近二十里,这足够骑兵纵横了,若是打起来,江宁北郊极有可能就是主战场,能够配合元奇团练作战的,唯有大队骑兵,王爷须的想法子掌控骑兵才是。”
僧格林沁转念就反应过来,易知足私下跟他说这事,是不想得罪江宁将军德珠布,当即颌首笑道:“知足放心,这是小事。”
两人说着话走出院子,一位身着二品武官袍的年轻武将快步迎了上来,笑吟吟的拱手道:“见过僧王爷。”说着,冲易知足一笑,“知足兄——。”
“雨亭兄!”易知足一喜,连忙还礼道:“雨亭兄何时来的江宁?”
这位年轻武将不是别人,正是肃顺,“来的有些时日了,不想知足兄这早晚才来江宁。”
僧格林沁识的肃顺,见他与易知足关系亲热,当即就笑道:“这里不是叙旧的地方,咱们寻个说话处。”
晚上九点之后,易知足才回到白土山大营,到的营门外,几盏灯笼迅速的迎了上来,隐隐可见灯笼上有上元县衙字样,一个官员快步上前拱手道:“下官上元知县吴廷献拜见大人。”
易知足没有下马,径直问道:“吴大人有何急事?”
吴廷献没料到有如此直接,估摸着他军务繁忙,当下一不废话,躬身道:“英军战舰驻泊下关,下官黄昏才接到禀报,英军勒令沿江关口所有铺户必须开张营业,否则即行纵火焚烧......。”
易知足听的一笑,这些英军还真有意思,所有店铺商号都开门等着被抢吗?略一沉吟,他才道:“吴大人是想恳请元奇团练明日一早出兵保护?”
“是是是。”吴廷献连忙陪着笑道,他黄昏时才收到消息,等明天一早进城请示,一来一回,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可以。”易知足满口答应下来,能为这事在他大营外守候他回来,这上元知县也算是难得的好官,顿了顿,他接着道:“不过,江宁北郊可能会遭受战火荼毒,吴大人最好是张贴告示,着百姓尽快安全转移。”
“谢大人!”吴廷献连忙躬身道。
次日一早,天色微明,白土山大营兵丁四出,打着元奇的旗号分赴浦口、北河口、大胜关、赛虹桥、江宁镇.....等沿江各个重要繁华的关口港市。
易知足此举不仅是为了保护各关口港市争取民心,打响元奇团练的名头,也是为了打击一下英军的气焰,让英军清楚,江宁有元奇团练坐镇,别恣意妄为,当然,更主要的是让英军见识一下米尼枪的威力,为与璞鼎查的谈判争取一些筹码。
驻泊在下关的英军前锋舰队并没有闲着,一早就派出蒸汽轮船和小船在上下江面巡截船只,派遣小股部队到江宁城外四处活动,侦察地形、守军布防,顺带抢掠财物、食物。
从上午开始,元奇团练与英军在白土山、迈皋桥一带以及浦口、北河口相继发生小规模的战斗,初次对上元奇团练米尼枪的英军无一例外全部吃了大亏,大半天时间就伤亡了二百三十余人。
遭此打击,英军大为收敛,除了依旧派遣轮船和小船在上下江面巡截船只外,不再派遣小股部队外出,而是老老实实的呆在下关等候后继的主力舰队到来。
英军安静下来,江宁城内却一点不安静,奕山、僧格林沁、德珠布联手发动大规模的肃清内奸行动,大索全城,凡是近期来江宁的外籍士绅商贾百姓全部严加审查,尤其是来自广东和福建的,尤其严厉,一天时间就在菜市口斩杀了六十多个有会党嫌疑的,整个江宁城内人心惶惶,一片恐慌。
两日后,八月七日,璞鼎查的座舰——“康华丽”号抵达下关,八月八日,清英双方在静海寺举行第一次高规格的会谈,英方出席会谈的是璞鼎查、巴加、郭富、马礼逊、罗伯聃、巴夏礼,清方出席的是钦差大臣两江总督林则徐、参赞大臣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参赞大臣上海道员易知足、江宁布政使黄恩彤,上元知县吴廷献。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在寺庙扎堆的江宁,静海寺不论是规模、香火还是名声,都排不上号,这座寺庙是明成祖为了褒奖郑和下西洋的功绩敕建的,静海寺——取四海平静之意。
清英会谈之所以选中静海寺,是因为静海寺距离下关英军舰队驻泊处不远,而且之前由江宁布政使黄恩彤主导的与英方关于赎城金的谈判就是在静海寺举行的。
会谈的会议室并不大,三张方桌拼成了一张长条桌,双方代表各座一边,易知足官位不高,但挂着个参赞军务的头衔,因此排在第三位,实际就是正中间。
会谈一开始,介绍完双方代表的身份之后,璞鼎查就直接调换了座位,与易知足对面而坐,并且不顾礼仪,完全忽略了林则徐、僧格林沁两人,径直对易知足道:“元奇是一个规模庞大的商业集团,对外贸易是元奇最重要的一部分,做为贵国对外贸易最大的贸易国,英吉利很乐意与元奇结为商贸伙伴,而不是敌人。”
易知足扬了扬眉头,道:“我可以理解,阁下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璞鼎查连忙道:“我的前任乔治.懿律和现在的副手查理.义律都对易先生非常赞赏和尊敬,对于元奇也给予极高的评价和足够的重视,我是真心希望元奇能够成为我国在远东最为重要的商贸伙伴,不希望元奇卷入这场战争,影响以后双方的商贸合作。”
易知足双眼平视着他,语气平静的道:“元奇非常乐意与英吉利结为商贸伙伴,在军工、机械、船舶、冶炼、铁路等多个领域进行密切的合作,但是,有一点阁下说错了,不是元奇要卷入这场战争,而是贵国将元奇卷入了这场战争。
元奇是大清帝国的元奇,我国有一句话,叫‘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清帝国的荣辱,就是元奇的荣辱,大清帝国的对外战争,元奇不可能置身事外。”
听的翻译,林则徐暗赞了一声,看了对方翻译一眼,他担心对方翻译是否能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准确翻译过去?
稍稍沉吟,璞鼎查才道:“我不希望元奇毁于这场战争,这对于贵我两国来说,都是一个无法承受的损失。”
“谢谢阁下的关心。”易知足微微点头致敬,随即抬起头微笑道:“元奇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不论是商场还是战场!”
这话说的可真是底气十足!僧格林沁不动声色的在桌下竖了一个大拇指。
璞鼎查不知道他哪来的自信,略微沉吟才道:“纵使元奇拥有最新式的火枪,也无法阻挡我的舰队攻占江宁。”
“阁下错了。”易知足语气笃定的道:“阁下的舰队能攻破江宁,但无法占领江宁,在舰炮的射程之外,就是元奇的天下!”说到这里,他一顿,“听闻贵军海陆官兵水土不服,军中同时爆发霍乱、疟疾这两种传染病。
另外,我还想提醒阁下一句,江宁是我国有名的四大火炉之一,气候异常炎热。而且,长江的枯水期也即将来临,不知道阁下的舰队在江宁能够坚持多长时间?二个月还是三个月?”
霍乱、疟疾?璞鼎查心里一惊,对方是如何知道这事的?他不动声色的道:“军中确有些病患,不过,都已经被安置在镇江修养了。”
听的翻译,僧格林沁忍不住笑道:“镇江已经被本王收复了,你的病号如今都在丹阳。”
听的这话,英方翻译马儒翰心里一惊,连忙看向易知足,见他一脸平静,这才将信将疑的翻译过去,璞鼎查也是不敢置信,看向易知足道:“这是真的?”
易知足点了点头,道:“贵军留守镇江的船队,快则三两天,慢则五天,应该就能抵达江宁。贵军在镇江的将近三千陆军,全军覆没。”
璞鼎查的脸色登时有些苍白,对方不可能撒谎,毕竟镇江的船队三五日就能抵达江宁,而且,拥有新式火枪的元奇团练,也确实有能力全歼镇江的三千陆军,短暂的失神之后,他迅速的问道:“吴淞呢?”
易知足没回答,掏出一封信,道:“这是贵国侵华副使,查理.义律阁下的亲笔信。”
璞鼎查迫不及待的接过信,迅速的阅读了一遍,脑子里登时一片空白,吴淞五千守军投降,四艘战舰自毁,长江后路被完全切断,江宁根本就是一个陷阱!而他犯了与他的前任乔治.懿律一样的错误——分兵!被元奇给各个击破了!
见他愣愣的出神,郭富连忙从他手里接过信,还没看完,脸色就一片铁青,忍不住问道:“伤亡如何?吴淞和镇江的伤亡情况怎么样?”
“吴淞好一点,查理.义律阁下见势不妙,很明智的选择了投降。”易知足缓声道:“伤亡不到一千,镇江略微严重一点,伤亡一千三百左右。”
伤亡两千多人?璞鼎查、郭富都是一楞,这伤亡也太大了,略微沉吟,他才有些吃力的问道:“军官伤亡情况如何,我是说高级军官。”
易知足道:“阁下放心,高级军官——准将一级的军官没有伤亡。”
听的这话,璞鼎查心里稍觉安慰,沉默片刻,他才道:“今天的会谈,暂时就到这里吧。”
“希望阁下回去能够慎重考虑。”易知足沉声道:“我相信,贵国的女王陛下也不会愿意看到一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这不利于两国以后的商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