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羽终究没有用假死的脱身之计。
两日后辛羽前往罗刹王陵,屏退侍从,在庄后陵前拜祭。庄后以嫡公主之礼下葬,虽远远不及她在夜叉的地位,却保全了她为国而殁的气节。
陵墓石碑边松柏稀稀疏疏,漏入的斑驳的日光,随着风儿时聚时碎。墓冢青青,蝶绕野芳,谐美宁静。辛羽长跪在碑前,像是姐妹在席间话一般。
“姐姐,这里是山头,你可看到如今的罗刹?如今的盛景,真的很美、很好。”
“姐姐殉国的气节,我永远比不上,也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勇气,我还想活着,想离开是非之地,安度残生。可是这些天,我想通了一些事情……”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父王在时荒废朝政,战事连连败退,才落了灭国的结局。可这个国,只是一姓之国,不过是用一个更好的国代替衰落的国。真正的国,是罗刹族所有的子民。只要他们安居乐业,是谁为国君,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
“君既不事民,民何必事君。姐姐若明白了,可以……原谅羽儿么?”
微风拂面,那样温柔,一如当年姐姐未嫁时的笑。
第二日,魔驹拉着马车原路回返都城。
三日后的傍晚,她在自己殿中见到了他。
一身蓝色深衣,征伐四方的帝王没有丝毫戾气,颓然坐在她空空如也的榻前,手指在榻上轻轻摩挲。听到脚步声,他缓缓回过头来,依然是她熟悉的眸、斜长的眉,未冠的长发披落肩前,犹如一个梦影。
他微微一怔,唇角苦扬:“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别过头去,不由一笑:“你欠我的债,我不可能不回来讨还。”
他叹息:“还给你的罗刹还是抵不了多少。我欠你的,怕是几千年都还不完。”
她走上前,坐到他身旁:“还不完,你就想赖账么?”
他搂住她的肩膀,揽到怀里:“这辈子,下辈子,我一并用来还你的债,可好?”
是夜共赴巫山不提。
作为一个旁观者,客观而言,姜煜不可谓计不深矣。如此一招欲擒故纵解了辛羽的心结,既收了江山,又得了美人,比有期的脑子有之过而无不及。君王能做到这个份上简直睿智到丧心病狂。
江山美人兼收后,姜煜雄姿英发,脑子和他背后的智囊团队进一步升级,连横离间声东击西用了个遍,夜叉王师扫荡魔界势如破竹,破城后一如对罗刹那般安抚百姓。不过数年,魔界大一统。
为消除民族隔阂,姜煜还想出一招:大家不论之前是什么族,如今都是魔界大家庭中的一员,团结互助共赢共利。加上夜叉向来的好的表现,此招很快唬住了不少魔,可见姜煜确是个为君之才,懂得思想统一对政治统一的反作用。
那日天朗气清,辛羽被披上华贵吉服。已为魔君的他携着她的手,一同走上一百零八层殿阶,接受万臣朝拜。
那一日,她成为魔后。
群臣散后,他望了望远方薄云,转头对她柔声道:“你曾要等我君临天下的一日,我做到了。这天下,你我同看。”
分明已是老夫老妻,辛羽腹中还揣着个怀了好几年的孩子,她却娇羞得红了面:“知……知道了。”
他哑然失笑:“知道了?就这些?”
她愈加面红耳赤,更不知该什么,于是挺着身子抖了抖,笑道:“你看,他踢我。”
他的眸光愈加柔和下来,一手放上她隆起的腹部,缓缓抚摸,心而珍爱。
“这样好动,都累着他娘亲了,想是个男孩吧。若是男孩,须得像我才是,免得像你这般柔柔弱弱的。”
“你这样,万一是个女孩可怎么好?”
“女孩也不能柔弱,免得日后被人欺负。”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无论怎样,我都喜欢。”
自古以来,江山为聘的君王典型的有三个,一个是夏桀,一个是商纣,一个是周幽,无一例外亡国昏君。姜煜这也算是江山为聘,他却是开国之君,讲究江山的质量。江山为聘,正是他走上魔生巅峰最好的证明。
这是辛羽最开心的一天。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那时所求,不过也就这些罢了。将来相守的日子会很长,她会与他看着自己的孩子渐渐长大,会听到一声声“娘亲”,会带着他们的孩子去看春去秋来,花开花落。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她要珍惜好一切,珍惜好他,伴他观遍天下山川、看遍如画江山。
或许,千年之后,青丝真的成了白头,他们一同回首此生,便再安详不过、再美好不过。
她明白,她是幸福的。
可那一件事的发生,夺去了她的孩子、她的依靠,甚至她的一切。
一年之后,以过去八国的天噬地区为中心,瘟疫和天旱迅速向八方蔓延,无论如何施救都是杯水车薪。灾害源头是魔界地下灵脉枯竭,却寻不到枯竭原因,姜煜焦头烂额,三日未出大殿,水米不进。
正当魔界水深火热之时,神界五万天兵突然攻入魔界外围不周山,烧杀抢掳,除却被心怀不忍的上神晗幽暗中救下的几千魔民,不周山魔民无一幸存,尸横遍野。幸存回来的魔兵道出,魔界灵脉之力被神界女娲血玉所夺。
姜煜大悟。
神界人才不少,略施此计,就使整个魔界处于内忧外患之中。神魔之战一触即发,不可避免。
那日阴云抑抑,十万王师出京迎战神界。姜煜为鼓舞士气,身先士卒,御驾亲征。
不周山军情紧急,甚至来不及送别。
辛羽立在高高的城墙上,长裙曳地,静静地看着十万黑压压的大军离去。这十万王师何其长,远远地没有尽头,远远地,凭栏远望,无论如何看不到离去的征人。
魔驹踏起莽莽沙尘,隔着那样远,却仿佛扬到了眼中,苦得痛出泪来。觉得哭出来太不吉利,她仰起头,将苦泪生生咽回去。
身畔,婉儿轻声道:“娘娘放心,君上已近魔神之身,他不会有事的。”
辛羽如何不知不会有事。只要有他在,士气高涨,已能多几分胜算。他并不一定会真的上战场。
她垂下头,出神地盯着手中铜螺。
有这个传音螺,只要他不忙,她便能同他话。这样,离别就不会显得那么难以承受。
她和腹中的孩子,都在等他回来。
魔界数九隆冬,白雪皑皑。每晚,她都会拿起铜螺,唤他一声阿煜;每每不过多时,他都会回应,语中带着难以言表的欣喜:“阿羽。”
明明接到战报,魔界处于守势,情况并不好。他对她,竟还笑得出来。
出征两月后的一天夜里,她如常那般拿起铜螺,唤他的名字。许久许久,等到月起东山,星辰换景,都没有他的回应。
听闻近日不周山战事吃紧,或许,他无暇来顾及她吧。
她低头抚摸高高隆起的腹部,眼角微微上弯。
几天后,寒冬褪去,春风将绿,他回来了。
夜叉王都笼上一层苍白的幕,加上开春的梨花飘纷若雪,茫茫一片。往年和煦的春风,和大殿上的哭声和在一起,呜咽悲凉。
辛羽木讷地跪在挂着白花的棺椁前,眼中空空似无一物。
她恍惚中听到大臣,神界最后动用三皇神器强攻不周山,王师不敌,溃不成军。眼见不周山失守,情急之下,君上以魂魄血祭伏羲琴,反借神器之力大大加固了不周山封印。君上本就是近于魔神之身,将来便是三皇神器齐上,这封印、这魔界,都固若金汤。
他用他的命,护下魔界万年安宁。
一位大臣对她行礼,她毫无反应。大臣上前,将金黄色的遗诏交在她手中。
入夜时分,群臣散尽。白烛火光昏黄,照在她苍白无色的脸上,也是昏黄。她护着肚子挺起身来,侧伏在棺椁前,指尖在漆黑的乌木上抚过。他的脸不曾像这木头一样光滑,也不曾这样冰冷。
“阿煜。”她低低唤他,一如两月以来,她满怀希望地捧起铜螺的时候。
“……”没有回答。
“阿煜。”
“……”
“阿煜。”
她失了魂般这样唤他,一声又一声,一遍又一遍。好像那些哭声不是真的,那片白茫茫也不是真的,这样唤他,总有一时能唤他回来。
她忽然沉默下来。夜风凄凉,泪水打落虚空。
“原来,你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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