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又有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响起。县水利局、县经管局等单位吊丧的人员先后赶到。柳莹还是随车来了,尽管老了许多,但风韵依存。冉小成找张友琼要了条精品白沙烟,给来人一人发了一包,也给吴逸洲补了一包,又分过白条布。他们分别都来了一名副局长,张友琼没有了往日的笑颜接待他们,拉长着脸,心思沉沉地没有说上几句话。张友琼就对冉小成说:“冉村长你去招待他们,找个安逸的位子让他们去抹抹牌。”冉小成便去张罗他们抹牌,张友琼便去老爹榻前守丧。不说则止,一说要他们抹牌留下来,他们立马要走,并说:“我们在这里还增加负担。”冉小成说:“这说什么话,你们是难得来的贵客,再说乡野条件不好,将就将就着吧。”张友琼听说他们要走,赶出来愤愤地说:“你们怎么这样不尽人情,怎么能一来就走的。”她知道,哪家有婚丧嫁娶之事,单位上的人都要去热闹一番的,为何偏不在她这逗留呢。柳莹正在公公榻前,拉着冉腊娥粗糙的手道些儿女情长的话,还说这么多年,张老爹得亏了她的照料。你是替我在尽孝啊!冉腊娥也含泪说:“我们姐妹一场,就别说这见外的话了。”她们正在说得贴肉,一听说单位的人要走。柳莹忙起身赶过来,撒气地说:“要是道然在,你们一定能在这里玩上几天几夜的,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们了!”县水利局的李副局长望了下县经管局的吕副局长,顺从地说:“好。什么也别说了,按柳奶奶说的,我们就玩几天。”他们勉为其难地跟着冉小成,到邻居家的楼上房里去玩牌。他们自愿相约,凑成一桌麻将,一桌定七。冉小成忙着找来麻将,又跑去小卖店赊来两副扑克,让店主记帐。记帐是村小卖店的一种售货方式,有的甚至到了年底才一次性结帐。太阳偏西了,便开始午餐。午餐也只有七八桌人,为什么是七八桌的,因为厨房的人吃便餐的。饭桌上除了鱼肉和几盘素菜,还有一碗特别的汤,豆腐汤。老人的宴席叫干丧饭,都必须有这么一碗汤的。过去有穷不吃豆腐,富不吃蛋的说法,也许豆腐汤的奢侈餐是对死者最好的祭奠吧。当然,按现代营养学讲,豆腐是最好的绿色食品了。饭后,县里来的客人,再怎么强留也挽不住了。他们钻进小乌龟壳里,一溜烟的飘去了,去到笆头乡“下江南”似地玩了一下午,乡政府招待了晚饭,才酒熏熏地回县。
太阳落山的时候,曾国超总算摆脱应酬,才迟迟赶到张家。张友琼平静地招呼他,但没有责怪的意思。那个俏皮的冉小成却笑嘻嘻,露着与黑脸相反的洁白的牙,说:“曾书记,大忙人,一甩下我们就不管了。”曾国超只好难为情地望他笑了下,无言的回绝。冉小成又说:“今晚,该你守夜啰!”曾国超说:“我是专程赶来守夜的。你要找几个人陪我,打麻将也行,打纸牌也可以。”他又问:“今夜的丧鼓是不是安排好了的。”冉小成还是嘴不饶人地说:“您是管大事的,只管喝酒打牌,坐阵指挥。这个小事您就别操心啦!今晚是一夜到天亮的丧鼓,十里八乡都能听到的。”曾国超向来是个正统人,从不说俏皮话,也不会说。夜幕很快降临,晚饭在暗淡的灯光下开餐。曾国超主动给村上人敬酒,以感谢他们的操持和费事。酒席未散,唱丧鼓的序幕便拉开了,那奏节似的鼓声和悠扬的唱调,逗来了观赏的大人小孩。他们有三个人,一个锤鼓哼唱,一人伴唱,还一人闭目悠闲,轮挽着进行。那高吭响亮的喉腔和鼓声,时儿悲切,时儿幽瞑,将悲哀的家人和乡亲融入更加悲痛凄切之中,将天地鬼魂融入悲痛凄切之中。这是一个活的生命死之时的哀鸣,对活的期盼的畅响。冉小成没有找到能陪上曾国超打牌的脚,他们心虚,觉得陪不住有名的人物。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曾国超根本就不喜欢打牌,不想这下却吓住了准备为张老爹守夜豁出去的张冉人。曾国超就这样空守着。烦劳了一天的人们打着呵欠,陆续睡去。他硬是又熬了一个通宵,在蚊虫叮咬下,陪着丧鼓师傅,陪着张家的娘们,和吴逸洲一道,象钢筋柱一样把张家的黑夜撑到天明。天亮了,也是晴天,阳光普照,又聚来了一些吊丧悼念的人们。丧鼓声停了,冉腊娥、张友琼的哭嚎骤起,还有一个远方亲戚的婆子,一来到张老爹的榻前,就拜天拜地悲痛欲绝起来。让旁人无不悲恸落泪。有乡邻拭眼泪说:“这做人有么意思,眼睛一闭,就再也不得回来了。”也还有乡邻叹息说:“张老爹这一走,就是腊娥孤零零的一人,轰轰烈烈的县长之家就这样完了,香火也彻底地断了。”
张老爹的葬礼没有按现代的追悼会议式举行,而是由道士先生们把死亡人的魂魄按道教程式操度升天进行。过去,村里死了人时兴过追悼会,近些年已淡忘殆尽了。那身穿黑长袍,头带黑顶帽,手持铃当响,嘴里不停地哼唱,还不停地围着死人棺椁转,并由张族一晚生抱着张老爹的灵位在前引路。道士们哼唱完了,礼行完了,法事做了,以砸碗为终止,完成了葬礼。当丧夫们抬起张老爹的棺椁时,又引发起一阵嚎天大嚣。一俱干瘪的尸体就这样被任人摆布地抬出了村落,抬出了人间,被殡仪馆的车拉到火葬场,化为了一撮灰烬。骨灰装进灵巧的小盒内,迎回村里,直接葬入荒冢坟地里。张老爹的葬事总算办了下地,全部开销达5700多元,冉腊娥拿出了她的500元积蓄,柳莹也拿出000元。本来,柳莹慷慨地说过:“琼儿,余下的开支由我来垫上,送老爹是我的责任。”张友琼也大度地说:“妈妈,本来我是不收人情的,有的好友还是送了人情,我只能把收的人情用在老爹的身上了。”所以,余下的费用由张友琼坐筒子开销。晚饭后,所有的客人散去,柳莹也回城去了,她还要照料超儿。村野的茫夜寂静下来,张友琼陪伴着孤零的落魄的冉腊娥。在张老爹的灵位前,在暗淡的灯光下,在空荡荡的屋子里,相依着,是繁劳过后的寂寞显得格外的疑重。母女俩相互注视着那苦丧的脸和乏红浮肿的眼泡。张友琼深情地说:“姆妈,你不能再一个人住在老家了,这次同我搬到县里去,您就在我家安度晚年好了。”张友琼见姆妈凝视着老爹的遗像,还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又动情地说:“我不能让您一人在这老家受苦,您就是不同意,我也要接您去的,您就我一个女儿,惟一的亲人了,姆妈!”张友琼见冉腊娥没有表情,便紧握着她的手。冉腊娥慢悠悠地会过神来,自我感叹地说:“按说,我是没有什么挂念了,我就想死后和你爸葬到一起的。”张友琼终于明白了姆妈的心思,便心领神会地说:“您是这世上最善良的又受苦最深的姆妈,您不会死的,即使百年后,我会随了您的心愿,您放心跟我去吧,不要再顾虑了。”冉腊娥拭了一把眼泪,又伤感地说:“你现在这样分开着,翔宇又不在家,我不安心啊!还有你妈妈,她也是苦命的人,这生没有个亲骨肉,我去让你照顾,她靠谁来照顾,她心里会难受不堪的。”张友琼进一步劝解说:“您放心,我都会照顾好的。”冉腊娥还是固执地摇着头。张友琼不忍再往深处说,怕再剌着姆妈带伤的心口。
几天里,张友琼留在张冉老家,一边陪伴宽慰着姆妈,一边在处理遗留后事。她暗地里找好村上的买主,以400元的价值将老屋卖了。也许是买主趁她卖房心切,有意敲贱了房价。卖房的生意谈好后,张友琼找了个合适的时机,亲昵地依偎在冉腊娥的身旁,就象孩时寻找的母爱,轻和地说:“姆妈,我要去深圳找翔宇……”她欲言又止地望着冉腊娥,冉腊娥心领神会,母女相应地说:“是不是,这次为送老爹空了帐,不好开口的。如果是只需要几个路费的,我倒还可给你贴几个……”她这样一说,倒让张友琼难过得眼圈都红了。冉腊娥接着说:“我手里没有现存的,就是春上你大婶的冬保成亲,我借了1000块钱给她急用,这时我就可去要来,她承诺过的,随要随还的。夫妻间是不能分开太长了,久了会生枝节的。”张友琼说:“这1000块是要来的,不说要给息。不过,我想了把这破房子买了作路费才行。”冉腊娥听了,突然瞪大眼睛,一下失去了慈祥温柔,象见了陌生人一样地直直地望着她。瞧得张友琼一些害怕心怵起来,连忙呼喊着:“姆妈,姆妈!你怎么啦。”冉腊娥缓缓地,有些接不上气来说:“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我只能陪你爸爸去了。”张友琼看着那绝望的目光,说:“姆妈,你还有女儿,还有超超呢。怎么说那让人伤心的话。”冉腊娥叹息说:“你是韩家的,超超也是韩家人。你们都不是张家人。”张友琼着急起来,心想,姆妈老了,怎么会有这种糊涂想法呢,我张友琼就是我自己,她怎能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都当着了外人!她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慢悠地劝导说:“姆妈,我还是您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我就是我,我不是哪家的人好吧!”她又接着问:“您想不想为愿我家好?”冉腊娥回过眼神,说:“琼儿,你虽然很小就不在我身边,哪有为娘的不为女儿好的呀。”张友琼紧追着说:“那我该不该去找回翔宇,只有找回翔宇,女儿的好日子才完美无缺,您也才放心。”冉腊娥煎熬过这夫妻离别的痛苦,由绝望到麻木的。便感慨地说:“你和翔宇应该生活在一起啊!”寂寞寒窗空守寡的日子是人生中多么残酷的一幕啊!张友琼微笑了,说:“这就对了,我回县后就去深圳,请您帮我这个忙,去县里给我守屋。您的破屋支持女儿作路费,您不会那么小气吧!”小气,一栋一生的栖身之处,这样小气得太悬呼了吧!冉腊娥知道是女儿在激她,缓过半晌,才说:“你的心思我清楚。你是让我破釜沉舟的,没法说服你。我同意不同意也得去你家。不过,我过一阵子,如果不习惯了,我还会回来的。这里都乡里乡亲的,我舍不得离开他们。”张友琼这才高兴起来,嬉笑撒娇地说:“这房子,人家不会马上搬进来住,说要等老爹的‘五七’过后。人家的房子也很讲究的。您住不习惯还可以回来的。”冉腊娥甜蜜地说:“人家都说养女儿好。是的,是养女儿好。”她又精明地说:“琼儿,这卖房子的事让我去给人家谈去,不能贱卖了,你和他们讲不赢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