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星天的眼神陷入呆滞, 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 惊吓得狠狠推开史朝义,“你在胡说些什么?!本少爷完全听不懂好吗?!什么叶甜甜琉璃子的,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简直欲盖弥彰, 假的活像演的。
史朝义意味不明的眯起眼睛:“不承认吗?”
叶星天立刻露出炸毛的表情,抓狂的大声咆哮:“——这种事情怎么可能承认?!!你当我傻啊?!”
史朝义瞬间缄默, 静静的看着她。如果说之前还有一丝侥幸般的疑惑,那么此刻他就已经可以完全确定了。
无论是貌美如花的叶甜甜也好,还是曾出现在安庆绪身边的摘星阁探子琉璃子也好, 都确实是叶星天无疑。
他与这位幼年结识的友人见过无数次,对方从未想过联络他们之间的友谊。
也许他从未把自己当做过朋友。
明明早就有了这种猜测, 甚至心中基本明悟,但当这猜测被叶星天本人证实, 史朝义的心里还是像漏了一个洞, 凉飕飕的将生气流失。
他甚至有些迷茫,自己究竟在执着追寻些什么。
鸟雀虫鸣都消失的水中小亭里,无言的沉默让争执像是一场滑稽的独角戏, 无尽的尴尬砸在叶星天的头顶, 让他窘迫的恨不得直接跳进池水里。
他干咳一声,冰凉的手掌贴了贴滚烫的脸颊,压下了被揭穿的惊悚,疑惑又好奇的询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史朝义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尖锐的讥讽道:“这么说来,你是承认了?那些人都是你?”
不承认又有什么用, 都已经被看穿了。
当年他之所以跟史朝义断绝往来,也是因为阴差阳错轻薄了史朝义的缘故。
偏偏那时候因为某些原因,他做了女性的变装,史朝义因此打算为‘妹子’‘负责。更糟的是,当年太年轻,他受到惊吓之余根本没有解释误会,反倒直接跑了。
于是原本简单的一件事情,瞬间就复杂了。他躲着躲着,渐渐的就真的把这个人给忘了。
其实现在想想,当年他才多大?
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小朋友而已,就连史朝义本人,也只是天真单纯稚气未脱的少年郎。小孩子的话又怎么能当真呢?都怪他自己大惊小怪反应过度。
并且他把这位曾经的朋友抛在脑后那么多年,而对方如今却依旧愿意冒险救他……
老实说,叶星天的心里其实有那么一点无地自容的羞愧的。
这种羞愧感,令他无法无耻的死不承认。
他幽怨的望了史朝义一眼,抑郁的再次走回来坐下,颇有些破罐破摔般沮丧道,“本少爷还没有那么输不起。
一个两个还有诈我或者碰巧的可能,每一个都猜出来……哼……”
他笑了一声:“那么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掌握了什么特殊的技巧。”
哪怕是为了以后着想,他也需要问清楚自己的破绽才行。不然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出现第二个史朝义。要是在紧要关头被人揭穿了,那局面不要太好看。
史朝义没有吭声,他坐下来喝酒。
他是父亲的庶长子,却不得宠爱,甚至像质子一样曾被放入梨园之中做个‘玩物’。他成长的环境让他在谨小慎微多思多虑之余,也更习惯自我压抑与忍耐。
在今晚见到叶星天之前,他甚至没有打算揭穿叶星天的那些身份——说出来干什么呢?不过是让大家脸上都不好看。假如叶星天真的在意过自己这个大哥,那么多机会,他又怎么可能不曾向自己透露片语只言?一无所知的糊弄过去,他还能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他本来也是打算这么做的。
只是那怨气积的太深,才会让叶星天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一瞬间压过了理智,才让事情走到这种几乎摊牌般的局面。
那一瞬间的爆发过后,略显空虚迷茫的理智便再次回到他的身上。然后现实生动的向他说明什么叫做:掀桌一时爽,事后火葬场。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无法否认,他在“就这样吧”的心灰意冷的同时,心中居然还有一些细微的后悔与畏惧情绪。
是的,后悔。畏惧。
他后悔刚才情绪激动摊了牌。装作不知道,大家还能笑着说‘好久不见,兄弟近年可好?’。
可现在一切拆穿装起来还有什么意思?也许会干脆破罐破摔彻底绝交,连寻找借口敷衍欺骗他都懒得做。所以他畏惧。
人家根本不稀罕他,他却还上赶着倒贴。就像一条被踹了还要给对方找借口开脱的可怜狗。
这种荒谬而可笑的心态,连史朝义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贱骨头。
可他就是无法彻底摒弃这软弱又卑微的情绪。
被谴责并等待审判的人应该是叶星天,可史朝义却觉得,那在等待审判的备受煎熬的其实是自己。
他沉默的坐着,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沉默的太久了,已经让叶星天开始觉得奇怪。他疑惑的抬眼打量着史朝义,似笑非笑道:“怎么?难道是什么机密?不可说吗?”
“没什么不可说的。”史朝义闭了闭眼睛,温柔的嗓音有些心灰意冷般的清冷:“我与你的相识,本就在叶甜甜出现之前。”
叶星天依旧不死心:“那琉璃子跟毛不敌又是怎么回事?”
就算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叶甜甜的真实存在,很少公开露面的琉璃子跟根本没有公开露面过的毛不敌还能被认出来,肯定是有原因的吧!可千万别说什么见鬼的直觉!
史朝义毫无笑意的翘了翘嘴角,“你可曾认真的观察过一个人吗?
你清楚‘她’最习惯的动作,看得懂‘她’的每一个眼神变化,你明白‘她’遇事之后可能做出的反应——”
他深沉的望着愣住的叶星天,语气缓慢而又认真,“我有过。”
“我跟‘叶天’早已多年不见,说了解恐怕只是一场笑话。可我熟悉‘叶甜甜’。”
他翘了翘嘴角,苦涩的笑道:“你是否忘了……我是安庆绪的好友。”
当年的安庆绪对叶甜甜十分着迷,时常寻找各种借口骚扰接触她,作为好友,他也曾沾了不少光。
安庆绪的性格很霸道,与叶甜甜相处时,很忌讳别人抢他风头。每到此时,史朝义要么毫无存在感跟跟班似的安静跟着,要么就是远远避开。
这正给了他暗中观察的机会。
并且见面的时候也就算了,即使叶甜甜不在的时候,安庆绪也没少在他耳边狂轰乱炸。他本就是谨慎细心之人,又对‘叶甜甜’的存在格外关注,又怎会记不住?
“琉璃子出现之前,血影魔君劫了天策大营,逐日摘星双双叛变。安庆绪却一反常态不仅没有趁机大肆发难,还迷上了一个摘星阁杀手对其言听计从。我觉得奇怪,就留意了两分,于是就发现了你。
毛不敌据说是叶星天的影子替身,可血影魔君叶星天那样的人,又是谁都能以假乱真的吗?无论是天资还是美貌,有资格与他媲美的,这世间又有几人?想要二者皆达,更是异想天开。
当然,你从未露出过真面目,说是武学替身也不是不行。但是……你真的了解死士与替身究竟是怎样一种存在吗?
他们是工具,是影子,只要服从命令就够了,是不允许有自我意志的存在。”
说到这里,史朝义露出了今晚第一个温柔的笑脸,轻缓地近乎叹息般说:“……你太活泼了。”
叶星天:“……”
史朝义笑道,“像你这样的人,只能做掌控他人喜怒的主人,怎么可能做生死不由己的狗?”
是的,太活泼了。
史朝义因“叶星天替身”而关注到毛不敌的存在,然后在那熟悉的霸道桀骜中陷入沉默。
——霸道桀骜,无论放在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还是任性妄为的‘魔君’身上都没有问题,问题在于,‘毛不敌’只是一个为他人而活的替身。
相对于和大家一样相信那是出身隐元会的毛不敌强大的模仿能力,史朝义更愿意相信那根本就是换了个名字的本尊本色演出亲身上阵!
而除了这种种佐证之外,还有一个原因——他曾怀疑过安庆绪身边的琉璃子是叶星天,但毛不敌出现的时候,同在洛阳的琉璃子却忽然神秘消失了,并且之后无论是‘琉璃子’还是‘叶星天’都再未出现,那么,‘他们’到哪里去了?
明白应该只有史朝义一人掌握这种诡异的识破技巧之后,叶星天悄悄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轻松的笑道,“原来如此,还好只有你一个人。不然我这隐元会的少主要是伪装次次都给人识破,那简直就是情报界的耻辱。
对了,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这杯薄酒敬你……唉我说,真的不能换个烈点的酒吗?”
史朝义喝了那杯酒,眉眼不动的冷淡道:“你有伤。”
这就是故友重逢却酒淡如水的原因。
虽然叶星天自己明白除了余毒未清之外,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奈何这种事情不方便跟他人解释。史朝义的理由实在是太充分,他也只好不甘不愿的撇撇嘴,“那好吧。”
他的态度太随和亲切,让史朝义原本因他的态度而死了的心,渐渐的再次温暖复苏,甚至是生出更大的期望。
他忍不住想,叶星天并没因为他之前的态度不好而翻脸,那他是不是可以放开一些?
他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忍不住心中泛起的层层渴望与希冀,试探着询问道,“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没来找过我?是不是已经忘了我这个朋友?”
叶星天:“……”
你问的这么直白,到底让我怎么回答啊?难道说是啊是啊,早就忘了?
然而这种大实话怎么可能说出口,江湖上不认识的见了面还要抱个拳说声久仰久仰呢,大大咧咧说把朋友忘了,他不要面子啊?更别说人家朝义哥哥还刚刚救了他,要是现在就打人家脸让他颜面扫地,简直就是拔吊无情。
叶星天就是再怎么自我,也不会做这种事情。
他娇嫩如婴儿的手指摩擦转动着玉质的酒杯,就像偷腥被媳妇儿怀疑盘问的丈夫,绞尽脑汁的想着应该怎么用甜言蜜语忽悠他,让自己平安度过一劫。
温柔帅气的异族青年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关系缓和后他重新露出笑颜,迷人而优雅,半真半假的开着玩笑:“怎么?难道是什么机密?不可说吗?”
他之前的激将法,再次被史朝义还到了他的身上。
叶星天:“……”
叶星天终于明白,觉得看似温柔绵软的‘史小将军’是个无害被动的人的自己,实在是太甜了。也许当年的‘朝义哥哥’真的是个含羞草般一戳就软的傻甜白,现在的‘史小将军’却绝逼是个黑的。
想要骗他,大概很不容易。
这么一想,危机感顿生,于是叶星天精神一提,真诚友善的眼神更加真挚了。
“关于这个……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他迟迟疑疑吞吞吞吐吐的说,一副‘我有苦衷’的为难样子,有些难以启齿的道:“……不仅是你,我以前的那些朋友,也都不联系了。
我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恶人谷的极道魔尊。恶名昭著,满身骂名,任何一个跟我扯上关系的人,都会被我连累。
名声有污,诽谤毁誉,为人唾弃排斥……更惨点儿的,说不定会替我承受报复。
试问没仇没怨的,我怎么能这么去祸害自己的朋友?
而我另一个身份就更麻烦了,是半公开的隐元会少主。隐元会的能量太过庞大,所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东西也实在太多,还有不知道多少野心家躲在暗处,垂涎三尺的试图将他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我这个身份暴露的少主,是一条通向隐元会的捷径,也是一个被无数人盯着的活靶子。
每个人都想知道别人的把柄,害怕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放眼整个天下,一半人视我为仇敌,另一半对我不怀好意。所以我不能交朋友,因为我的友谊,会为对方带来致命的危险。
我很清楚这一点,因此,从我知道我与隐元会的关系那一刻,我就没有了朋友。”
他将杯中酒,一口饮尽,玉质的酒杯放到桌上,起身注视着史朝义道,“多谢朝义哥哥不弃,还愿意把我当做朋友。不过我该走了,大恩不言谢——朝义哥哥救命之恩,小天无以为报,只求来日,朝义哥哥若是有难,我必来救你。”
“我不需要!”史朝义听出了他想要彻底划清界限两清的意思,豁然起身,下意识的急切拒绝。
迎着叶星天疑惑的眼神,他缓了缓,把所有驳杂的情绪都压在‘朋友’的界限上,俯身扶着他的双肩焦急的盯着他,不悦的道,“我要是图你他日回报,就不会冒险带你出来了。无论你是怎么想的,在我的心里,你都是当年那牵着我的手跟在我身后的小弟弟。
你现在还有伤在身,我怎么可能放你走?最起码也要养一养才行!”
“更何况……”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我没有弄错,那些追杀你的家伙,本就是来自隐元会吧?
昨日中原武林组成的屠狼会打断了陛下的光明大典,隐元会的主人无名大人,也不幸为剑圣拓跋思南所杀。在无名身死的时候,你这个无名立下的少主人,却忽然遭遇了隐元会人员的反水刺杀——我完全能够想象隐元会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的隐元会对于你来说已经不安全了,你出去随时有可能被那些叛徒发现。不如先在我这里养好了伤,再杀回隐元会清理门户。”
他认真的注视着叶星天的眼睛,仿若宣誓般郑重承诺,“我保证,我绝对不是出卖你。
永远不会。”
“永远……”叶星天有一瞬间想起了岳沐辰,讽刺般的轻声嗤笑,拂开他的手淡淡道:“我明白你对我的好意,但你也明白隐元会暗中的势力。
隐元会这样庞大可怖的力量,但凡有野心的,都不可能做不到视若无睹,无论是外人还是隐元会的内部人员。
而无论是谁想要得到门主之位,我这个众所周知的前隐元少主、本该顺理成章接替门主之位的存在,都是他们必须除去的眼中钉肉中刺。
万幸无名刚去,隐元会群龙无首一片混乱,他们谁也不服谁彼此扯后腿,正是我动作的好时机。
我哪有时间去休息!
一旦隐元会的力量被整合,以他们对情报与局势的掌控力,你觉得我还能有翻身逃命的机会?”
史朝义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带着书卷气的俊美脸庞满是担忧,“……那也不能不考虑身体。你再怎么着急,也得考虑你的伤势,不然遇到叛徒的刺杀,你连逃命的能力都没有。”
他顿了顿,说,“我可以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小天翻船?哪有那么容易(冷眼)。不知道暗恋没人权吗?
是的,没错,当年华清宫水底一吻对于史朝义来说只是萌动般的心动与好感,感情其实并不算深。假如真的只是‘叶天’,近十年不见,长大成人的朝义哥哥还不会对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九岁‘幼/女’念念不忘那么变态。
将他的好感从萌芽发展壮大成真爱的,其实是叶甜甜。
无论是叶甜甜本人在他面前一次次出现,还是甜甜吹的‘好友’安庆绪一次次的提起,都让史朝义根本没办法忘记年少的绮梦。
十年前见过一面的小女孩很容易淡忘,暗恋了十年的初恋……嗯……总之,挺可怜的。
(叶甜甜:……尼玛天外横锅,猝不及防。)
说起来,史朝义为什么去稻香村?大家有人知道吗?求支援啊。我只知道无名去稻香村是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