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霓笑道:“该上刑的上刑、该降等的降等,都分付了。幸而有名册,一应都是清楚的。”妈妈点头:“这些不争气的东西,钱挣不着几个,专会淘气。我前些日子还寻思着,要不干脆把这一块包到外头去,好或不好,拖累不了咱们花深似海的名头。”采霓答应着,笑道:“就是这话了。不过妈妈身体要紧,这些事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一刻,还是从长计议着。”
妈妈点着头,看她一眼:“还有事?”采霓点头,过来也在床沿坐下,轻声道:“长三里的繁缕。”
她只提这么个名字,妈妈看了看她的眼神,表情也变了,想一想,对夏光中道:“你去罢,外面还靠你顶着呢。我过后再找你。”夏光中答应着,整整衣裳出去了。
采霓这才低声道:“繁缕,跟徐梅林大爷,午前双双到缺月湖上,说是看风景,支开下人,泛小舟出去了,什么人也没带,也再也没回来,算到现在,大约已是两个时辰。”
妈妈眼角一抽搐。
采霓后面还有话:“跟她的丫头纹月说,繁缕和徐大爷,只怕是旧识。”
“旧识?”妈妈面皮一紧,“繁缕当年是被她不争气的败落亲戚卖到我们这里的,说她本来订有夫家,死活不肯接客,上了猫刑才从了。这徐梅林,难道竟是她从前的丈夫?”
采霓想起重阳节亭子里行酒令时,徐梅林那声:“生不同发死同草”,恼道:“恐怕真有这样巧事,可恨我们都没起疑心,竟叫他们走脱了!妈,接下去可怎么办好?”
妈妈恍恍惚惚道:“竟能遇上这样的人……他们上船时拿了什么包袱没有?”采霓向外头扬声道:“你们几个进来,妈妈问你们话呢!”说着急向妈妈悄声道:“得查他们的逃向啊!这徐梅林,是马大人的女婿啊!咱们不好结怨啊!”
“结怨?”妈妈猛然剜采霓一眼,眸光闪烁,像划开一道怨毒的雷霆,“让他来跟我算帐吧!”说着向进来的三人,又问了一遍包袱的问题。纹月答道:
“没有。姑娘和徐相公两个,就这么手拉手上了船,还冲我们笑了笑。徐相公光拿一只手操的桨,走得挺慢。他们什么也没带。”
“身上收拾得齐整?”妈妈支着腮,慢慢问。
“齐整……也不算。姑娘什么珠宝器物都没戴,就插了支旧包银簪子,穿身棉布裙子,没搭配饰,我还说这样出门像啥样子呢,姑娘不肯听我的。谁知到亭里一看,徐相公也穿得特简单。不过他们两个人头发衣冠都挺齐整。姑娘出门前把妆容画了几遍呢。”纹月回答。
采霓终于听出端倪了,恐怖的看看妈妈。妈妈道:“这两个孩子殉情了。去吧,把繁缕的东西收拾一下。”
三人都“啊?!”的一声,纹月用双手捂住了嘴。妈妈不耐烦的挥手:“去去,收拾她的房间和东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又对采霓道:“你派人到湖上去,空舟应该能找到。再到湖底把他们尸身捞上来——要是捞不着,就是这两个傻孩子竟然长了脑子,放个*、私奔了。那时咱们再计议——你愣着干啥?去呀!”
采霓忙应着,奔出门去。妈妈在后面自言自语道:“投水算什么死法呢?捞出来,还不是难看的鬼样子。要是我,还不如烧死,烧得干净点,连捧灰都不要给人留下。”
采霓在跨出门槛时顿了顿,终于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马青山跨进花深似海时,妈妈没有出来迎接。
未到掌灯时分,花深似海还没开门营业,正堂花厅一片寂静,院落的红黄叶色尽是秋意,宁静得寂寥的样子。
马青山还记得当年,妈妈还不是妈妈,是艺名“史菊芳”的花魁姑娘,倚着通身才艺、太过狂傲的缘故,开罪了两道上的几个人,被排挤、被陷害,立足不住,是他站出来,给她作靠山,帮她开了这家花深似海。
他还记得,盘下那沿街三进院子作门面的时候,她是多么喜悦,后来计算着怎么扩大地盘、怎么招兵买马、怎么抢人家的生意,她又是多么的兴头。那阵日子,她整张脸都放着光芒,颐指气使像个女皇,眼神唯有落到他身上时,才变得温柔。
她对他的情意,他都知道。当他终于决定离开她时,她的恨,他也都知道。
那时起,是多少年没来了呢?物也非、人也非,仿佛不知过了几世几生。
马青山心里不是没有感喟,但他此行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问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进门来不满一年,就落得这种下场。他要跟他女儿交代,要跟他女儿的妈、和她身后的门阀势力有个交代。
当今朝廷,武官势力有一龙二虎,龙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军与西南防线,二虎即关、邱两门大将世家,一个总管京畿军与东南防线、一个负责禁卫军与东北防线。而文官势力分两大门阀,一为宋家,主管科考礼仪,一即为马青山的马家,主管民生经济。此外,皇亲中还有一大势力,即南郡王,虽平时很少管事,但实力在隐忍未发之间,且深受国王器重,不容小觑。
这六大家族彼此牵制、势力范围分割成熟,有什么饱学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先要跟它们族中女子结亲,成了“自己人”,才好办事。譬如叶缔,出身也算书香门第,而且深思敏学,执掌礼部当之无愧,但非得跟宋家的宋白仙小姐结了亲,才能拿下礼部尚书一职。
为了搞好关系,这几个家族之间也频繁联姻。马青山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她的母亲又来自文阀宋家、一个姑母更出身于北郡王府。马青山本人也有关家来的嫂子、南郡王府来的太奶奶、北郡王府来的姨母,等等等等。因此,他的女儿痛失丈夫,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而要向自己整个家族、家族中渗透的整整六大家族亲眷作交代。
所谓“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结清。
花深似海已在劫难逃。
马青山忧伤的踏过芬芳朱槛。他此次只身前来,没有带任何官衙人物,已是十分的念旧了。但事情总要办的,这个妓院至少要封一段时间、处理掉几个人,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才能将这次命案了帐。唯一叫他欣慰的是:菊芳自己至少不必一死谢罪。花深似海这些年的经营,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过情的恩客,不会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妈妈应该诚恐诚惶的迎出来,向他解释、道歉、请罪吧?马青山想。
为什么整座院落宁静得像死了也似。没有人出来讨好他、哀求他,甚至,谴责他?
他跨进青衿院,步进女主人的香闺。
帘幔重重,添重帘幕添重香。渐行,渐深,渐销魂。
最后一重纱帐掀起,只见房间昏暗,将所有日光都挡在外面,成了个魅夜的样子,放出光明的只有案上一枝龙凤红烛。它旁边另有一枝素白烛,没有点燃。这个女子侧坐在案边,披着鲜红的衣裳、围着晶莹的霞帔,腮扑粉晕、唇沾火影、眼带桃痕,小樱桃似的耳坠子玲珑剔透垂至玉颈边,发髻插的是双头凤钗大红珠花贴——竟是新婚的打扮。
马青山怔了怔,没有说话。妈妈开口静静道:“我在这里等大人,不知等过了多少个黄昏。大人离开时,天那么暗,我从此不敢让阳光透进这个房间。痴心里,仿佛觉得只要留住那个黄昏,就终有一天,能够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终于来了,这是喜事,我本该穿上喜装的,不过——”
她慢慢的转过来,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妆。
她半个身子,披着鲜红衣裙霞帔,另半个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张脸,是芙蓉的新妆,另半张脸,只有惨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边头发,梳成华丽的喜髻,另半边,那么素净的垂下去,只在耳侧戴了枝苍白的小花。
她半个人是新娘,另半个人,却在戴孝!
马青山喉咙里“咯”了一声。妈妈慢慢站起来,用红烛点燃了素烛,向他欠身:“我的亲侄女儿,我在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亲人,竟给别人拐去,又卖回到这儿来。等我知道真相时,一切都晚了。她原先定下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门贵府的女儿。我劝她,别痴心了,那不是我们的命。把一切都忘了罢。可这傻孩子,不听我的呀!这两个傻孩子,怎么都这样傻呢?竟然去殉情了。他们瞒得我好苦、抛撇得我好苦。这是好狠的心!”
马青山怔怔道:“她,那个妓——那位姑娘,是你的亲侄女?”
妈妈走向他,似哭,又似笑:“命啊,命啊。我把我的心给你,你就把它带走了。我没有把我的侄女儿给你女婿,他却又把她带走了。这是命吗?我从来没有痴心妄想过到您的身边作妾侍,但那孩子恐怕是妄想过的。他向您府上提过吗?……还是,不能同意是吧?所以只有死了,连再卑贱的守侯都不能期盼的,我们这样的人。倘若不能忘记你,就只有死的一条路是吧?”
她的语气似梦呓、似作戏,似魂灵儿在说胡话、似杜鹃唱啊唱啊便啼出了一口鲜血。
马青山手脚都软了,再不敢看她,又舍不得不看她,只喃喃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
“都是命。”妈妈软软跪在他脚前,手捉住他的衣襟,仰面看他,“如今你总算回来了一次,我的愿也了了。后面该怎么办,你说了算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命也是你的,你要怎么拿就怎么拿吧。我无非是在这里等着你的,一切都是为你候着的,死也好,活也好,你一句话,我全都是你的。”
她眼中垂下两滴泪来。一滴划开素粉,白得如雪,一滴划开胭脂,红得如血。
马青山猛然扭开头去:“别说这种话。这点小事,我替你抗。家里头,我自然会弄出套说辞,帮你圆了场去。你且好好开你的店,别再说什么死的活的,这点点小事,我替你抹平、替你抹……”他好像也哽咽了,忙掩饰着捂住脸,匆匆离开。妈妈跪坐在那里,像成了块冰雕,纹丝不动。那两滴泪,渐渐变干了,再也没有新泪下来。
夏光中悄悄探进头:“没事了?”
妈妈淡淡道:“没事了。”
夏光中笑道:“不愧是妈妈,好手段啊!——那个,繁缕姑娘,真是您亲侄女儿?”
妈妈“哼”笑了一声:“是不是呢,我可不清楚。”
夏光中赞叹道:“都是作戏?妈妈!您老这手段,不是我说,真绝了!”
妈妈抹了把脸,扶着夏光中的手站起来,冷笑道:“绝什么绝?人啊鬼啊见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便打开窗屉,看看外面天色,深吸一口气,叫道:“掌灯!烫酒!叫姑娘们都收拾起来,开门迎客了!”
依雪报说前头没事了,苏铁这才换衣装扮,出去应条子。条子上有的直接点了如烟的名,请她这“诗婢”一同出席。如烟却向苏铁先生告假,道是听说粉头那边给整治了一番,她不放心贴虹,要过去看看。
苏铁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想不到你这孩子有这样情义。好,去罢。”
如烟到了粉头那边,那里完全是一副灾难过后的景象。被抽打的女人抽泣着、吸着冷气,往脸上厚厚敷一层廉价胭脂花粉,希望在今晚能够再进一笔帐,以应付这一节的开销。被降等的女人则面容惨淡,收拾东西要往人肉铺子去。
——粉头铺已是地位极低的院落,里面粉头要按时给院中缴纳“开销份例”,缴完了若还有剩,可以自己留着。若是缴不完,就要受罚被打、或者降到人肉铺子去。降到这个铺子,就活生生成了“人肉”了,凭什么贩夫走卒,只要交点银钱,便可睡上来,一日里接多少人也不限,赚的钱全归院里,每常不过领些粗糙嚼用,想多舒畅一点点都不成的。落到那种地方,才真正成了千人睡、万人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卖肉*。因此粉头们若一时钱不凑手,多有小偷小摸、来应付这“开销份例”,好逃避刑责或降等,早成了惯例。如今采霓这辣手一清理,“该刑的刑、该降的降”,好清闲八个字,粉头铺子顿时哀鸿遍野。
如烟找到贴虹,她脸上敷了厚厚花粉,嘴唇红通通肿出来,正在等待接客。如烟拉住她,大比手势道:“回去吧!瞧粉头的下场多么凄惨,哪比得上作姑娘的丫头有地位?你跟我回去吧!”
但是贴虹猛烈摇头,冷笑道:“那些遭殃的都是没本事的女人。她们怎么好跟我比?我赚了好多钱呢!很快我要争取升等作姑娘,然后开长三、进书寓。我要那些男人都求着见我一面,我坐在周周正正的绣房里,全凭自己高兴,才决定见他们哪个、不见哪个!”握紧拳头,发出这样的豪言壮语,目光望向书寓的方向,好像一个将军望着北方深情的说:“誓扫胡烟!”
如烟的手默默垂下去。没用了,这个孩子因为是稚妓,目前正客似云来,而她真以为自己可以爬到食物链的顶层去,发着白日梦呢!谁劝都没用了。
惹出这么大一场风波,想倾下一瓯灌顶的醍醐,却依然不能撼动她心意一丝一毫,那还能怎么办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