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么流走,歌照唱、酒照喝、花儿照开照谢,人都照样的过。
繁缕出殡了,是粗糙的木板棺材装了她走,她希望执手偕老的人没有与她躺在一起。
妈妈没让雇吹打,只是院里老老少少的女人们,统统穿了齐衰的丧服,埋头走着送她——这于礼原是不合的。因“齐衰”是五服中第二隆重的丧服,一般是对子女、姊妹才穿它,而繁缕跟众人可是什么亲眷关系都没有呢。但是妈妈说了,大家捆在一道,她就是每个人的姐妹,每个人都有点子傻性儿在她身上,为她掉的眼泪权当是为自己流,把这份傻性埋送了,大家才好继续安生过日子——因是这样论起来,众人就都穿了齐衰之服。
惟纹月道她一直受繁缕姑娘关照,好比是女儿受母亲的恩惠,便比齐衰更上一层,独穿了粗麻布的“斩衰”〔注1〕,扶根竹杖,在棺材紧后面哭得噎声断肠、几乎没背过气去。田菁紧紧扶住她。众女子逢此情形,感慨自己身世,多半都很掉了几颗眼泪。
这行人迤逦到坟头,顿吃一惊。只见一男子穿了雪白的素服、披着头发、抱着一坛子酒,正在空坟畔高歌而落泪、挥袖而扬涕呢!再定睛一看,那素服非丝非麻,竟全是用纸头裁出来的,上头很洒了几滴墨点、只没个字。而那狂狷奇人,高颧骨、瘦条脸,淡眉抹云浑似醉、长眼眯线本如痴,却是李斗。
众人本与李斗相熟,知道他的疯性,见到如此情形,还是吃了一惊。
好个李斗,仿佛天地万物都不在他眼内似的,只迎上繁缕的棺木,抱住恸哭,如失去了一件最可宝贵的珍宝。纹月又惊又感动,伏在地上只是叩头。李斗也不理她,哭完了,将酒猛灌喝尽,便连罐子猛砸到地上,将纸衣襟“嘶”撕下一大片来,团了,蘸着地上的酒和泥浆,在棺身大书六个草字道:“我等无处可逃。”写毕,仍不说话,踉踉跄跄的走开。〔注2〕
宝巾诧异喃喃道:“原来他和繁姐姐的感情这样好的?”紫宛听见,转身淡淡道:“他这个人,不过是为了青春如此凋谢而哭的。不管任何人,哪怕跟他什么关系也没有,只要生命像一朵花开放、他都会想亲近、都会想哭。”
宝巾微“哦”了一声,紫宛却继续盯着她道:“你不明白吗?我以为你最应该知道呢。”语音很冷。
宝巾怔了怔,把脸挣红了,恶狠狠白了紫宛一眼,别过身去不说话。
远远的李斗却好像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身来。他已经走得很远,身形已变得很小,脸容都几乎看不清了。然而如果他是在凝视这边,那么只有紫宛接着他的目光,静静的,地久天长似的伫立,任风吹动发丝和衣襟。
如烟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涌上来一团模糊悲哀的预感。
而棺木上酒水泥浆的字迹渐渐干了、褪了。
这一次出完殡,妈妈从此再不许院中提起繁缕两个字,还吩咐老夏:“明天就是那谁的头七,咱们已经送了她走,料这种地方,她也不想回来看看的。但只怕院里还有什么蠢孩子要悼念悼念。咱们这是什么地方?客人是来寻乐子的!倘若什么哀声冲撞了客人的喜气,成什么样子?你叫人看得紧些,但有触犯的,只管打!”老夏应了。
采霓依然在院中奔走,四嫂叫住,讨好道:“姐儿!瞧我们家那老砍头的,日前弄到这只表,是中原那边新法子作的,倒是好玩,您瞅瞅?”——那时闽国用的官方计时器还是日晷,日常家用呢,便是滴漏、大座钟。中原的“新朝”却想办法将大座钟缩小成巴掌大小,可以塞进怀里,甚是方便,但闽国关防严谨,但凡外头传进来的货物都要加重税,故舶来品都贵不可言,闽国这边流传还未广。——此刻采霓接过怀表,见它如此小巧玲珑,心中已然欢喜,及至“咣啷”一声把表盖弹开,里面不知哪里放出柔和的光芒来,表盘一圈都镶着水晶样的小珠粒子,里头有两根针,跳跳蹦蹦的指示时刻,还作了一只极小的小猫,会跟着那针跳走。采霓“哎哟”一声,爱不释手:“这是怎么作得来?”
四嫂笑道:“都说那边人是有魔法的,不然,怎么作出这些东西呢?其实也是个小玩艺。姐儿喜欢,我们送得也就不冤了。”
采霓满面堆下笑来:“怎么好生受嫂子的。”作势要还。四嫂忙一手推回给她:“姐儿!您受了就是给我们面子!千万别驳回了呀。”
采霓这才受了,又多谢几声,附着四嫂耳朵悄悄道:“再过三个月就是新年,我听宫里的大人说,今年皇上仁德,吩咐下来要给所有宫女都赐宴,因此等到节下时,京里诸粮油米肉只怕都要比往年涨,你左右要给咱们院里准备伙食的,索性现下多买些预备着,到那时候不用到外头买,岂不平空省下一注?又一件事:院里最近大约要添点木工家伙,从前都是包给外头去作,我听说你家小子也学作买卖了?且留意着,万一他作得下来,弄着也是好的。”
四嫂笑得像朵花,赶着道:“那拜托姐儿留心了!我们还有谢礼要给姐儿!”采霓笑啐道:“我是贪你们一点东西、才跟你说话的?”四嫂忙笑道:“姐儿是一直照顾我们。我们自然也是一直该跟姐儿亲近的!”采霓这才笑着走了。四嫂在后头一直送:“姐儿到哪里?当心地上青苔滑。要搀着不?”
采霓回头笑道:“我到田姑娘那里去去来。你回罢。”四嫂答应了,又问道:“繁姑娘的丫头纹月如今跟田姑娘了?这丫头前儿还托我带串烧纸钱呢。我知道妈妈的命令,哪儿依她!姐儿您当心,这蹄子不是省油的灯,我怕田姑娘还拘不下她呢。”采霓笑道:“我省得了。嫂子你回罢。”四嫂这才走开。
田菁的院前点缀竹石花草,很是清幽,一条花砖雨道依着假山石势绕过两个弯,通到她门前,两步台阶、半尺高的红漆门槛子,当堂摆着两列四把香楠加官椅,四壁都是名人字画,一个小丫头拿软布擦拭花架上的天青瓷瓶。采霓见正是纹月,走过去笑道:“干嘛呢?”纹月回过头来,眼圈依然有些肿,气色已比前些天好了,见着采霓,忙福一福:“姐姐好!”扬手打起里间帘子请她进去。采霓进了,见小小一间坐起,铺陈都极安暖细致。田菁在里头拿着个绷子绣花,见采霓来,忙放下活计,迎上来笑道:“姐儿今天倒想着我们!”
采霓笑了,道:“妈妈见大节将至,有些不放心,着我各处看看。”压低声音,朝外间指了一指,对她道,“你既要了她,还须多上点心,防她弄出事来吃生活。”田菁点头:“多谢姐姐教着。我今后自然更加留心。”采霓便笑道:“节下大约要拉出去特别的唱两堂子戏。妈妈的意思,过几日就要开始采编节目。姑娘这样的资质人品,到时候可该争个好点的位置?”
田菁低头抿嘴笑道:“我资质最浅,人笨嘴拙,虽然吹得几口笛子,只是眼前客人们说好,毕竟没见过大场面。全靠姐姐们提点、妈妈安排算了。我哪敢争什么。”采霓看了她两眼:“姑娘前途必定是好的。”田菁只是微笑。采霓看她手里:“哟,还刺绣呢?”田菁抿嘴道:“消磨消磨日子罢了。”采霓看着,分明是男款的手巾子,心里知道她是要送哪位客人的,一笑,也不说破,便起身告辞。
田菁忙看看窗外天色:“哎呀,怎么阴煞煞起风了。”手边取了领缎底盘金的斗篷来,要与采霓披上。采霓忙推辞,道:“不是很冷。”田菁笑道:“倒不光为挡风。如今节令,说不准就飘几星小雨,这是有帽子的,也好挡挡。姐儿里里外外的跑,全凭这个身子骨。要不多爱惜着,谁更能帮你?”
一番话倒说进采霓心坎里。不由忖道:“人道田菁心细如发、温柔体贴,果然不虚。”微微一笑,便不再推辞。田菁又拉纹月:“送送霓姐姐。”采霓笑辞道:“不必了,我就去苏先生那儿,没几步路。”田菁眼神闪了闪:“姐儿再推,我可自己将你送过去了。”采霓只能笑道:“那怎么敢当!便是纹月罢。”
纹月送采霓出门。采霓看她身上着件白缎小袄、银绿色绣花棉背心,料子倒好、只都半旧,伸手捏了捏道:“还暖和?”纹月点头:“这袄子是繁缕姑娘给我的。到这边,田姑娘怕我冷,又给我背心。我很暖和。”
她从前叫繁缕都叫“我们姑娘”,如今称呼上却生分了。采霓不由看她一眼。纹月也觉着了,爽快道:“先头姑娘已经过身,她既是自己选的路,想来走得安乐。如今田姑娘待我,也是极好的,我若不认她,又是对她不忠了。”采霓点头,看前面已到苏铁书寓,纹月便要告辞回转,正好依雪跑出来,见了,喜拉着道:“我们先生早留了一包东西给你,你正好来了,便拿走罢!”纹月却问:“这是给我的,还是给我们姑娘的?”依雪道:“自然是给你的!”纹月便摇头:“田姑娘都给了我许多东西,我其他不要什么了。”转身走开。
依雪看她背影,恨道:“从前繁姑娘在的时候便是这样,任人家给什么,都要先给姑娘过目,让姑娘再赏她一遍,她才肯拿了。如今换个主子,还是如此,真是天生的奴才狗性子不改!”采霓“哧”的笑道:“偏你不是奴才狗!”依雪也笑了:“瞧我这嘴!姐姐里头坐?先生和嘉兰先生去应条子,一时还没回来。”
这嘉兰乃是院中花魁,主攻正旦。她与苏铁一生一旦,合称“双绝”,时常一起被叫条子。采霓点了点头,道:“她们不在也算了。过年时,两位先生照例是要唱一台的,妈妈叫我来问问今年选什么剧目。她要是选定了,你跟我说一声就成。”
依雪笑道:“那得嘉先生那边定!我们先生再没不肯的。她们院里小丫头还在,我陪你过去留个话儿?”说着就起身。采霓按住笑道:“不忙,我还找个人呢。”
依雪问:“谁?”采霓道:“如烟。”依雪皱眉道:“好好的找她这个小妖精作什么?”采霓“哼”一声笑道:“自然有客人寻她问话呢。”依雪道:“她也是个丫头,怎么客人正经找起她来?”采霓推她一把:“问完了没呢。你只说人在哪儿罢了?”依雪冷笑道:“我要说她在谁那儿,你再猜不着的。”采霓果然问:“谁?”依雪一字字道:“黑皮大嫂!”采霓听得这个名字,“虎”的站起来:“谁送她去的?”依雪道:“还有谁。是她自个儿!”采霓再也作不得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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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所谓五服,是指《仪礼?丧服》篇中所制定的五等丧服,由重至轻分别为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斩衰之服,上衰下裳都是最粗的麻布,只裁割而不缉边;齐衰是用熟麻布做的,缝边整齐。子对父、妻对夫为斩衰;齐衰则是对子、女、叔父、姑、姊妹、昆弟、嫡孙等服。
2:米有情节了,此处是翻拍阮籍的典故。其原文出自《晋书》列传第十九:“……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