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轻薄子弟的嘴里有了些没上没下的嘟囔。但老派人们还保持着沉默。叶大人舍粥的恩德在他们心中仍无比崇高,这是不可以因为几个花魁小娘子的缺席就去加以抹灭的,再说——哎呀,再说!历年来,盈达湖畔就从来没有*的演出。最热闹、最招人喜欢的,无非京城内外有名戏班子的台戏。如今戏台上不是准时开演了吗?那还有什么好抱怨?
可是,人是不能有“期待”的。一旦对某件事情有了合理的期待,而这东西又迟迟不来,本来的“满足”都变成了“空虚”,“空虚”里就生出来“焦躁”。渐渐的,“饱肚子”的恩德都压不过对“花魁小娘子们”的热望了。嘟囔声在人群中蔓延。有人干脆声称要去叶府前头打听打听,究竟是谁、凭什么,不让他们在年节下尽情的乐呵?
“叮——叮叮”,忽然清亮悦耳几声铃钹响起,并不很吵,像春天里绽放的第一支花蕾,轻柔得简直有点怯生生的意味。然而这声音一传进人们的耳朵,就像春冰上吹过一阵暖风。大家知道:呀,好节气果然在眼前。它就要来了!于是不管是七老八十的驼背公公、青春正俏的长辫姑娘、腰粗身圆的受佣大娘、活蹦乱跳的学堂小子,哪怕嘴里不好意思说,脸上不觉也都带了春风,等着后头的花信了。
帘幕轻轻拉开。拉帘的人隐在帘子后头,只在帘底露出四尺水裤的一点边儿、并桃红的绣鞋尖儿,像风卷着花瓣,那么漂亮的台步,把帘儿开了。上头已经两溜雁翅总共八个姑娘,收拾得那么齐整,就算闺中巧女儿也没有这么齐整;笑容又那么妥帖,就算新媳妇拜见公婆也没有这么妥贴。看她们三镶三滚的袖口,十根尖尖玉指,弄起了箫管琴弦,就算作神仙面前的供奉,也配得过吧?
人们不觉满意的叹息了一声。但耳朵眼里、舌头尖上、心底深处,有什么地方还是不饱足的,也说不清缺着什么,只是软塌塌欠了一层,仿佛大暑天灌下两木杓的水、还是渴着。
东边戏台子上,财神交完元宝,下去了,报台小生头戴黄色“报台巾”、身穿红褶子内衬的淡黄色帔、蹬着厚底靴,背着双手走出来,扬声宣报:
“国泰民安,河清海晏祥麟现,三多嵩祝,四海颂尧天。幸遇唐虞盛世,正逢日丽花妍。梨园双部舞蹁跹,文武争奇夸艳。莫讶移宫换羽,须知时尚新鲜。箫韶奏,欢声遍地,齐庆太平年——交过排场! ”
像是有意应和他、气着他似的,“花深似海”台下忽然拔起一嗓子:“苏先生出来了!嘉先生出来了!”
像一阵春雷滚过。耳朵张开了、舌头颤抖了、心也跳起来了。卖大碗茶的一呆,烫着了手;吃馉饳儿 的一急,咬破了嘴;戏班台子上出来的小僮踏错台步,吃他师父狠狠瞪了一眼;卖艺人的猴子攀到竹竿顶上扭啊扭的,也手搭凉棚向那个方向张望,气得卖艺人在下头叫:“哎呀你这畜牲,你怎么这种事儿都要跟人学呐?”一个读书人在旁边摇头晃脑叹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可他的脚步也不由得往那边挪动了——人流把他席卷走了。
东边戏台上,《红鸾天禧》 其实早已开锣,搁在往年,这是盈达湖边最热闹的时候,可如今不同了。他那边金玉奴再怎么娇声嗔气,到底是男角儿反串,怎么比得上嘉兰扮的谢云霞,端庄里透着妩媚、气恼中全是情致,随随便便一个眼风,天然的勾魂摄魄,叫台下一半的男人都看得迷了,恨不得哪里找床锦被来,把她裹在怀里怜爱;而那边的莫稽公子,再怎么浪子回头,又怎么比得上苏铁扮的梁玉书,玉树临风、深情款款,扮相已是清俊得逼人了,念白又是这等温柔,他一句:“娘子转来,娘子转来……唉!世上哪有你这种……女子啊!”那体贴和寂寞,叫台下一半的女人都将手按上心窝子,恨不能倒进他怀中,把心事尽诉,好换他一刻的怜惜。
戏班一干人依然抖擞精神,稳稳的唱念做打,要借这扎实的基本功赢回人气。“花深似海”的台子下,却忽然爆出一声惊喝:“常炫天!常老板上台了!”
这常炫天当年也曾是梨园翘楚,领了个班子在京城打拼,提起“常老板”,没人不翘大拇指的。后来出了点事,他解散了班子,到乡下隐居,谁知今天竟到“花深似海”的台子上客串个老苍头,替苏铁的梁玉书开门引道? 他纵不亮那出了名的嗓子,戏迷也要争着挤着聚拢来,看他的抖须、看他的台步,甚至只看看他的扮相,也算偿了心愿。
戏班的台子颤抖、瑟缩了,终于完全败倒在“花深似海”的大手笔之下。它们现出苍白的样子来,这颓势是注定了,只能向人声喧哗的方向无可奈何扮个鬼脸,算作认输。“那个方向”,是没有程式的妖精;是只凭她们的媚眼、风致,以及一两个小花招,就能叫观众疯狂的优伶;是最原始的欲望和最优美的梦想结合到一处的奇迹。她们会沉到泥污的最底层去,也能随时浮到云霄的最顶端;会低下头去,却永远不会被打败。
就在这一片欢呼和荣耀要把人都迷醉的时候,响起了个不和谐音。一个嘶哑、恨毒的声音咒骂道:“这是*呀!一个瘦鬼、一个狐狸精,应该给她们挂上破鞋子游街的呀!竟然把脸丢在光天化日底下。这世道算完了!呸!还招一群人瞪着眼睛捧着,丢脸呐!这世道完了!”
苏铁的步子微微凝滞了一下,接着往下唱。
人群中有几个穿青衣的,浑身一抖擞。他们正是妈妈安插在下面、防备别人闹场的。听这婆子咒骂得不像话,他们要出手。可惜晚了。
这婆子犯了众怒。对付这种人,群众的出手可是比暗桩们来得凶。
那个刚刚还念叨:“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的读书人,听了这老婆子的话,都觉得刺耳,瞥了她丑怪的嘴脸一眼,嘟囔:“妇人切忌起妒心、动口舌,这是要犯‘七出’的。”
其他人表达意见的方式可没他这么委婉。就见一阵阵嘲骂道:“闭嘴罢!哪来的老猫头鹰,跑这儿鬼叫来了。”“你瞧她那张脸,是扫帚疙瘩成了精呢,真给人找不痛快。”一个小泼皮忽然尖着喉咙叫:“那不是殿后街的梁老嫂子吗?她死了男人后,为几个钱,把女儿卖给痰火病的老员外作小啦!乖女儿不听老娘‘三从四德’的规劝,卷铺盖跟喂马的小郎倌跑了。老嫂子的乖儿子手脚还要伶俐,愣把她棺材本儿挖出来抛到了青楼里。怪道她恨呢!我听她在屋里对她儿子叫:‘小赤佬,勿就是个逼吗?乃(你)娘没格只逼吗?伊拉有啥比银(人)家好格,要乃(你)替阿娘棺材本丢勒里厢去。侬讲。侬讲呀!”
几句话把这个妇人悲惨家世也都道尽了,但群众是没有什么同情心的,听他最后两句学得俏皮,都哄笑起来,一句句打趣话跟着往外冒。这婆子面红面白,节节败退,虽也有几个人帮她说话,但群众并不介意多来几个取乐的,立马就把他们也给捎上了:“瞧这张血盆大口!”“她倒是想给人睡,可她家养的狗对她都没胃口。”“赵大爷,你跟你小老婆关起门来轮着叫唤时,可没这么正经啊!”又一阵哄笑。
民众是最凶悍的暗桩、战士、和暴徒。不幸成为过街老鼠的这伙人发着抖、害着怕、生着气,完全溃败了。那读书人心里隐隐有点儿闷,好像他圣贤书要求他维护的什么重要东西受到了侵害,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至少不能站到一伙正受着攻击、形象丑陋的家伙旁边——于是他嘟囔道:“还让不让人听戏了!”
这个抱怨得到普遍赞同。人们重复着:“我们要听戏。”一边把那伙可怜的人往外推搡。
妈妈的暗桩在此刻施以援手,不动声色接过了赶人的任务。几个暗桩叉着他们往外一丢,又上来两个替他们拍拍身上的灰,满面含笑:“您们上其他地方逛去?”
这就宣告了“花深似海”的压倒性胜利。
采霓兴冲冲奔到后头,道:“开锣戏碰了头彩!”一边拿出拿彩缎子包好的谢银,捧给常炫天:“老爷子,您辛苦了!”常炫天拿手掂掂,这谢银好像重了点,有点儿不好意思。采霓早双手按住道:“老爷子,别客气!这是您应得的。”
瑞香在那头一迭声叫起来:“我不要这支桃子色的胭脂。写云、写云呢?这小贼蹄子死哪儿去了!”采霓忙过去救火不迭。
金琥、瑞香、宝巾,一个个都上过台,紫宛与你彼此整理过仪容,审视良久,料来是确没有问题了,终于也该上台。(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