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色浓郁时,法度来见女王。
这一路上凉风灌袖,法度心境时而繁复、时而纠葛,最终又不知不觉重新落回了潭水般澄澈清明的境地。
他来见普雅,一面是受到了梦的启发,同时也想问一问昨日圣地的事情可有个着落没有?萧净鸾已经得了授意前去查理,又可有一个头绪?
法度最关切的问题就是,那伙戴着面具的异人究竟是不是如自己心中所想那般,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不是,那这之中又会有着怎样的阴谋?这是临昌古国自身本就有着的心机,还是因他的到来而搅乱了某些原本祥和的东西?
如果是,那他这一遭过来委实是来对了!因为他便必须尽早的将这其中一切都告诉普雅女王,好与她共同商榷一个具体的应对措施。
可是,普雅梅朵是不是完全值得信任?顾不了那么多了,时今这样迫切的情势、这频繁发作的怪事,法度他已经没有选择,他只能相信普雅,相信普雅必定会与她的母亲、当年贤明的先王后一样,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佛说,戒疑。
同时,他也是愿意相信她的……
宫娥已经习惯了国师时不时来同女王聊天讲法、垂询事物,对法度便越来越客气,行礼后便转身向里边儿禀报。
这一刻立在女王二层的寝宫前院里,天风过袖时夹着一脉青涩的凉意,法度周身打了个颤,那心境倏然便飘忽起来。这样熟稔的情景令他想起了风荷,若是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还在,那又该是怎样一道美丽鲜活的风景啊!
念及此,心境不免寥寥的。
当然,即便风荷的死无论是直接还是间接,都跟法度脱不得干系,但法度心中的愧疚不会长驻。有时候,过度的自责和放不下,也是一种执念。他早已可以做到淡看生死。眼下所感怀的,只是这一抹对旧时事物、远去故人所滋生出的殊胜的感念。
正细细咀嚼、品味这一段其实美好的夙缘时,那前去通报的宫娥已经来接法度进去。
法度向她颔一颔首,定了一下心绪,便抬步行入进深、上了盘曲的台阶。
二楼内殿门口那一道帘幕被宫娥掀开,法度才要继续往里走时,却见那宫娥面上挂着一抹欲言又止的神色。
他心中惊疑,以目光问询。
宫娥便抿抿唇兮,徐徐然缓缓儿的喟他:“女王陛下,今儿这心情不大好。”
法度心念微紧,眉心浅聚,心中有了个底儿。边忖度着女王今儿这心情怎么个不好法、为什么就不好了,便抬步一路继续往里走。
果然,远远儿就见那藤织的躺椅上,普雅倚着身子慵懒而卧,面色隐约泛白,目光呆滞,整个人都显得僵僵的,对他的到来也并没有如平素一样热情洋溢、兴致勃勃。
宫娥敛眸,抬手悄悄牵动了一下法度的衣角,待法度侧目看向她时,方低低道:“女王昨晚跟萧公子发生了点儿争执……可巧国师过来了,便劝劝女王吧!”于此一顿,声息嗫嚅起来,“奴婢真的怕……”
法度摆手打断了她,向她点头示意她安心,即而便退了这宫人。
殿内很静默,依稀间那穿堂风灌溉入室,帘幕在地表擦了绰约的韵致,“簌簌”的响声潜入耳膜,连同着心口都似被无形的力量抚摸过去,带起一抹异样的悸动,又憧憬、又沉醉,让人下意识不忍打破这沉默。
法度顿了顿,即而向普雅那边儿稳步走过去。
普雅终于僵僵的转了转首,抬眸静静然看了法度一眼。
法度才展的眉峰不觉又皱起来,眼前的女王活像一朵渐趋失水的玫瑰,似乎这身子骨已是十分羸弱、形容渐趋枯槁,似乎只要稍稍一个力道的触碰便能令她顷刻便整个人都散了架!
他心中一紧,依稀念着是为了萧净鸾,这世俗里凡人的情爱果然是如此的苦心与如此的麻烦!三千烦恼丝不净,又哪儿能轻易便破红尘万丈的幻象,最终得一超然?
法度浅浅的摇摇头,心中一叹,即而向普雅颔一颔首算是行礼:“怎么了?”顺口问了句。
兴许是这室内的气氛已经静默了太久,蓦然听到温厚的人声,普雅芜杂的心境便有了些填充的安然感。她继续恍恍然的抬起头,微光里法度这才看清了这双眼睛已被泪渍灼的通红。
她目光与法度相对之后,迟钝了须臾,忽而那身子就势一倾,一把抱紧了法度,伏倒在他怀里哭了出来!
这个主动的拥抱来的何其出乎意料!跟着那久蓄心底、压抑弥深的泪水便接踵而至。
普雅靠在法度的怀抱里,丝毫不加避讳的把自己心中那些委屈、那些闷郁、那些哀伤、那一切的一切尽数做了发泄。随着泪波的翻涌奔腾,整个身子便越来越轻盈、心境倒是觉的没那么难受了。她有如膜拜、跪倒佛前的最虔诚的信徒一样,倏然便寻到了一种心与魂的双重寄托,整个人被一种无形的欢喜气场牵引着,莫名间倏然便觉的好生安然,那样安然……这,一定是佛力的加持!普雅在心中这样想着。
女王的投怀送抱在常人看来是多么香艳、又多么浪漫的一件事情,但是法度只有一瞬间的诧异,即而并没有避讳、也没有将她推开、当然那内心也依旧平静如镜波澜未起。他抬臂,自然而然的搂着女王,自她背脊处缓缓的加以抚慰,一如抚慰无所依托的众生芸芸没有差别。
眼前这个女人、这个翻转在轮回苦海里不得解脱的性灵她正脆弱着,正迫切的需要一个人、一个怀抱来帮助她承载那份厚重的感情,法度自然会帮助她、会安抚她。这其实是一种无边的大爱,这大爱无关风月。
不过,普雅倒在法度怀里的同时,自己却意识到了这不羁的行为兴许是有些出格。可她自法度绵绵的抚慰中窥到了一种安然的示意,见法度并未将自己排斥,便干脆大着胆子把身子又伏贴了好一阵子。
她在哭泣时,法度只是默默的抚她脊背,并未说一句劝慰的话、也并未发出一个字的问询。但就是很奇怪的,对普雅很有效果。或者说这个游僧身上那种气场、那份无形的念力,每一次都无一不使普雅只在莫名间便安然了心魂。
渐有平复后,她曼身出离了法度怀抱的匡扶,那一瞬间忽而有点儿贪恋他怀心的温度,恍惚有幻似不舍的感情冷不丁拨弄了一下她的心弦。这猝不及防的感情令普雅心念一紧,下意识错开眸子、即而又看回来:“谢谢你。”声息软糯依旧,哭腔未退。
法度摇了摇头,眉心渐渐舒展:“既然哭出来了,可不可以告诉贫僧,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问的自然而然。
普雅点点头,颔首时又氲出一口徐徐的气。她的心境已经渐渐平整,便以淡然且简练的字句,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的告知了法度。
果然是因为净鸾,无疑的……
而那事态传述了清楚,普雅自己又陷入到了当时的那份心境中去。她有些无措、有些迷蒙的转了目光,蹙眉勾唇讪讪然苦笑:“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动了一下那样的念头,还那样发脾气的跟净鸾说话,难怪他会生气!”这已经不是在跟法度说话,而是自顾自的沉浸在追悔与无边的后怕之中,“我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够这样……净鸾他会觉的我待他从未真心,他会生我的气……”那心念又是一紧,她下意识甫一抬目,“国师,你说他会不会这么一直跟我生气?他会么?”对着眼前的法度急急然的一阵发问。
普雅的心境此刻已经被乱思拂的零散,她一时半会子没有办法重新收整的稳妥。
面对着眼前神绪有些错乱的女王,法度那颗心、那层念一直一直往下沉。普雅面上的神情每深浓一分,他便会觉自己身负的罪恶跟着又加重一分!
是他的错,委实……
心里一动,法度不愿再承受这样的负重,单手负后、侧了侧身:“我才是恶人啊!”这似叹非叹的一句话,微扬首时夹着一缕苍缓、夹着斑驳的无奈,顺着嘴边儿滑了出来。
普雅一定!整个人猛地一个牵神。
法度没有给她提出疑惑的时间,正了身子沉目过去,温热的目光定定然看向女王,口吻比方才压低了许多,似乎在倾吐一个久蓄于心、背负良久的大秘密:“我本不想说的。时今看来,我是不得不说了!”
普雅依旧不明所以,不过法度这样的神色有点儿让她害怕。她眨了眨眼睛,一言未发。
法度又把心念定了一定,迟疑须臾后,抬步自普雅身边的绣墩坐下来。
普雅的目光下意识追寻着法度看过去。
法度侧目,神色与口吻未变:“我怀疑那些人是冲着我来的……或者说,是冲着师父当年留下的藏经洞来的!”落言一沉,有什么隽永在泛黄记忆里的秘密,倏然一下被晕染的着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