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一层层寒凉的雾气顺着周围看不见的虚空渐次收束,目之所及的景致便蒙了一层浅浅的灰黑,又夹着一抹湿潮。这令被囚禁在偏房里的法度有些骨骼微疼。
自方才酒宴结束,他便又被带回了这小小的一隅囚室。原本以为普雅女王会放自己离开的,可是并没有,那位女王究竟是一副怎样的性子,还真的令人揣摸不透!
不过还好,他并不着急,横竖他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也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在哪里驻足都是一样的,什么样的境地对他而言都是一场修行。
穿堂风细,法度铺了蒲团在地面,后坐稳身子,盘腿打坐、双手合十。才颔首垂目打算开始每日必须的诵经,这时忽听那一阵门轴转动的冗长萧音,即而两扇刻画着古老图腾的门板便次第打了开。
他微惊,下意识抬首循声看过去,见一片玄青色的夜华包裹之下,借着门边几盏零星烛影的映衬,缓缓显出一道清奇的人影。因为距离尚远,并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瞧出一抹乌沉色的轮廓。待得这暗夜来人抬了靴步一点点及近,稳稳自暗黑走向光与影交织成阵的内室明亮处,法度才一恍然……这人正是今日宴席之上,帮他及时解围、救他不破戒的女王身边的情人!
明了在心,法度忙起身。萧净鸾这时也加快了步伐向法度又走近些。
净鸾是只身一个人过来的,着玄青的长袍、绾简约的发冠,在步入内室的须臾就机谨的重将身后门扇关闭。面容沉淀、目有慎重,显然是背着女王径自悄悄过来。
虽然对他突兀的来访,法度不能解其意。但他还是颔首对他行了个佛礼。
可赶在法度行礼之前,萧净鸾却突然一下子向法度跪下去!
净鸾这一跪可谓十分突兀、半点儿征兆都无,法度一惊!下意识抬手俯身便去扶他。
月影娑婆,映的净鸾面颊有乌沉色的光斑如游鱼暗动。净鸾任由法度扶住自己的肩膀,却并不急着站起身来。他抬首,一双潭水般深沉的星目里闪动熠熠光泽:“我可以感应到。”他说,口吻沉淀,“你是我的佛,是走过汉地穿越沙漠来到这西疆临昌……是为将我救赎!”起先声息还算有自持,越往后便越是骋了心绪声音陡扬、字句间因激动隐有颤抖。
法度依旧不能解意,舒展的眉心因净鸾的话而缓缓聚拢。他定一定,仍去扶这跪在面前的人起来。
这次净鸾没有拒绝,在法度的虚扶下重把身子起来站好。又在法度的抬手相邀中,二人一前一后在屏风前两处绣墩上落座。
“施主。”法度舒展眉心,把首颔一颔,“你不要着急,可不可以把方才那话里的意思,讲的更为清楚一点儿?”目光定格。
这一遭过来原就是已经铺陈的心机,萧净鸾自打那日看到法度、或者说看到普雅梅朵看法度的第一个眼神波及时,这个念头便已经在他心底不做声色的隐动了!后又经了一番辗转酝酿,他方棋行险招、背着女王径自行事:“我想请高僧留在临昌一段时间,伴在女王身边为女王讲经。”他如是颔首,神色肃穆、语息近乎哀求。
“这……”法度一噤。留在临昌讲经说法也不是不可以,他本就是一路修行游历、一路讲经说法造福万民,但是他不知道净鸾这话此刻又是从何说起?
夜色似乎更加深沉了,绵延不断的大漠天风却止了呼啸的势头,戚戚簌簌的只能听到一小缕一小缕缪转的微响,潜入心底时,涓浓的寥廓感便被化了开。
净鸾了解法度的迟疑不解,他定定神,颔首时见小几上有一小壶香茗,便抬手满了一盏,就着这一盏已经凉透的残茶,他将自己那段支零飘离的往事讲于了这个来自汉地、是为同胞的陌生行脚僧听……
那真的是一个颠沛流离、凄迷楚楚的故事,中间许多细节被萧净鸾隐了,简而言之就是一位汉地的王子如何看着自己的国度被女王所灭、看着自己的臣民死于临昌的屠刀下、看着西疆大漠的铁骑如何将家园的土地寸寸凌踏……后只在一夜之间国破家亡,尊贵的王子沦落成卑贱的奴仆,夜侍女王榻、经年难回家。
穿堂风不歇、残夜未阑珊,两个同样流浪天涯无根如萍的两个人就这样守着大漠的夜色,细细咀嚼着过往间那一痕痕云烟的泛黄气息。
法度做了一个最好的聆听者,静静的听完了净鸾的故事,方知原来在这个看似丰姿光华的女王情夫身上,原来背负了这样一段沉甸甸的往事,原来竟日他对女王的暧昧相伴、体态相缠之中却还缠连了这样一种难以梳理的爱恨,委实是纠葛的!对于这样的纠葛、这样的境遇,法度可以从他言简意赅的描述中体察淋漓、感同身受!
那一段过往不长不短的言完,净鸾徐徐一叹,不知道是不是饮了凉茶的缘故,他忽觉的自己由里至外全都是个透心凉!他霍一抬目,定定的看着对面专注聆听的法度,告诉他,说他此刻要的已经不多,他只想回到汉地、那是他曾经的家……他想回家。
可是普雅女王一定不会放他回去,即便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很好,但正是这样深沉的感情其实也是一种牵绊,普雅女王不会让他回去,无论他怎样竭尽努力。
可现在不同了,游僧法度的出现就好像一道刺穿玄青宇宙的耀耀天光!带着佛法无边的智慧与皈依三宝的德泽,那么亮,那么亮!
他相信,这一束佛洗的灿光可以度化固执的女王,有朝一日金诚所至金石为开,女王会答应放他回汉地的故国去,有生之年可以回去。
他求法度答应自己,暂时留下来,留在女王的身边、出现在女王的视野,用佛法度化她、用真心感化她,将女王变为住世的菩萨,以博大的爱恩泽大漠的生灵们,以便有朝一日如他一样处境的人们都能回家、带着女王的恩情与佛法的功德……
一个简单的请求,被净鸾以无限真诚动容的言词、声息,这样说出来,从中流露着一脉纯粹的浮世清音。这一瞬间,法度动容了。
“大师?”净鸾微把身体向前倾了一倾,见法度颔首不语、似在思量,免不得轻轻发问,“你在想什么?”
法度抬目,淡然而和善:“听酥土松动的声音,等优昙婆罗花再次开放。”
这样的回答,净鸾自然是听不懂的:“什么意思?”他侧目皱眉。
法度浅笑颔首:“承蒙施主如此信赖,贫僧答应施主……会暂时留下来,救助施主、佛度女王。”
这该是意料之中的一个回答吧!但净鸾还是大大吁了一口气:“大师……”才欲作揖行礼便被法度拦住。
“贫僧时年尚小,也担不起‘大师’这两个字。”法度微顿,“自己亦在一场场身受的历练中修行、精进,反复摸索与思度。”
“那怎样称呼您呢?”
“可以唤贫僧为,法度和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