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到这样的事情,无论是谁,都难免要愤怒的。
但是我,却根本愤怒不起来。
甚至,在我的心底,还升起了一种奇怪的感情。
——高兴。
这是无法理解的?不,很好理解。
这个老太婆虽然无理,但是她完全是因为我是个“钟家人”,才对我如此的。
换句话说,现在,我突然有一种“回归”的感觉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
身旁的关颖愤愤不平,说着话,就要上前和那个丑陋的老太婆理论。
我却一下拦住了她,对着她轻轻的摇了摇头。
“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
——老太婆却还在依依不饶。
我和关颖已经轻轻的向村子深处走去,老太婆依然站在桥头边,站在垂暮的昏暗中。
她依然在诅咒,诅咒着我,诅咒着“钟家人”。
——村子还真不小,格局也非常古怪。
我还是个学生的时候,曾经摄影采风,在温州的古村拍过些照片。
有些古老的村落,整体布局安排,完全就是一张八卦图,有些外人进得去,却根本出不来。
此时我们所在的古庙村,也是如此。
只是它的街道排列,似乎比八卦图还要复杂一些,我和关颖刚刚走入不久,便已经失去了方向感。
此刻,虽然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我们却发现村子里,少有人家烧火做饭。
甚至连青青的炊烟也寥寥无几。
不但如此,石板铺筑的街道上,人,就更少了。
走着走着,关颖轻轻的拽住我的衣角,小声说道:“三郎,我怎么有点毛毛的感觉?”
“毛毛的感觉?”
“嗯,心里毛毛的。”
我笑了笑,这样的古村之中,女孩子若是独自一人,可能还真的会被吓到。
——忽然,一阵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阴风,撩过我们两人的衣襟。
南方山里的风,是有些阴冷,有些硬的。
随风而来的,却不止阴冷,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三郎,你听……”
关颖突然拽住了我,压低声音喊道。
果然,就在阵阵风中,好像夹杂着瑟瑟的……哭声。
这哭声有些凄惨,却也有些做作。
关颖又拽了拽我的衣袖说道:“是不是……有人在哭?”
是啊,一定是有人在哭。
我点点头,对关颖说道:“看来,我们已经找到地方了。”
关颖歪头看看我,才一下恍然大悟,但是她却笑不出来,因为这的确没有什么好高兴的。
——跟着哭声走,就一定是我的“家”。
穿过几条石板街,路过几宅青白墙,我和关颖离那哭声越来越近了。
空气中甚至已经可以闻到一股浓浓的味道——香火味。
——人死了,什么也带不走,所以有人就想出了别的办法。
烧香,让死人可以闻,烧纸,让死人可以收,只要是无形的东西,死人仿佛都需要——只要是人不要的东西,死人仿佛也都要。
可是,又有谁在乎过,这个死去的人,他生前到底想要什么呢?
——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却猛的戈然而止。
我和关颖都立刻停下了脚步,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彼此,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一座大大的院子,几座大大的宅子。
宅子上方飘着青烟,那青烟徐徐,直上苍天,却是苍天已经昏暗得如墨一般——天已经快黑了。
——“好大的门啊!”
我们站在门前,关颖忍不住发表感慨。
的确很大,这门分左右,铜钮,红漆,却是已经锈烂的铜钮,已经掉皮的红漆。
“破败”两个字,仿佛就写在门口,谁走过这里看一眼,都会知道这一家人,已经没落了。
——门口没有人,里面也是静静的。
我和关颖正准备迈过高高的门槛,里面却有一群人走了出来。
每个人都披麻戴孝,两眼通红,却是脸上都还带着几分笑意——也许只因为他们手中攥着的几个钱。
他们步履匆匆,迈过门槛,从我们的身边走过,却根本没有一个人愿意抬起眼皮瞧瞧我们。
正当我不知所措的时候,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却和这些人,不太一样。
他上了年纪,走路慢慢,还有些跛,跟在这群人的后面,脸上还带着一种笑容——一种装出来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一边走着,一边垂着头,念叨着什么。
离近了一点,我才听得清楚,他用家乡话说道:“慢走,慢走,明天还得麻烦各位再过来一下,麻烦了,麻烦了……”
他一直这样念叨着,却根本没有一个人去听他的。
不过,当他忽然抬起头看到了我,他却不像那些人一样的冷漠。
——远远的,他怔了一下,停住了脚步,两只又肿又红的眼睛,忽然眯成了一条缝。
“少……少主?”
沙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小心翼翼的钻了出来。
我却愣在门旁,和他四目相对,他对我来说,却是个陌生人。
此刻,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面色也突然红润起来,又颤抖着大声说道:“三郎,三娃子,是不是你回来了?”
三郎,一定是我。
我点点头,只是“嗯”了一声。
这一声并不大,却足以让对面的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仿佛再也按耐不住,竟然向着我跑了过来。
他已经上了年纪,腿也是跛的,却在这一刻,好像突然忘记了这一切。
也许这一刻,在他的眼中,只有三郎,只有三娃子,只有我。
——一个人,如若是高兴到了极点,便会哭出来的。
面前的他,却哭不出来——只有哽咽的声音,却没有泪水。
我知道,他已将泪水哭干了。
——他叫吴德。
——我们已经坐在一间屋子里。
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几张椅子,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桌子和椅子,可以看出是上好的檀木,却因为年代久远,有些破旧了。
吴德接了两杯开水,给我和关颖,然后他自己才慢慢坐下,坐在我的旁边。
他还在看着我,从刚刚在门口遇见,一直到现在,他还在看着我。
就像是怕我突然跑掉了,不见了一样,他一直都在死死的盯着我。
我喝了一口开水,没想到,这水还有些甜。
——“吴先生,我的父亲在哪里?”
我本来是有些尴尬的,但是此刻,我却希望快一点将这件事情完结。
也许是我的话太过直接,他突然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两只眼睛,也忽然明亮起来。
“少主,你看我,我都已经老糊涂了,走走走,我带你去……带你去见见他……”
说着话,他已经自己朝着屋外走去。
天已经黑了,院子里的灯亮了起来,但是灯却不够亮,昏暗中,只能看清黑黑的房子,还有灰白的墙。
——过了两个小院,就在后面,是一间很大的房。
房子的中堂敞开着,两侧摆放了很多花圈,门口上方横拉着一条黑色的布帐,上面只写着“千古”二字。
吴德迈步走进中堂,回头看着我,点点头,意思是让我跟进去。
很大的中堂里,只点了一盏灯,昏暗中,处处都是乌黑的。
关颖一直跟着我,却在这时,停下了脚步——她是个很懂事的女孩。
——中堂内,昏暗,潮湿,地上摆满了纸扎的假人。
纸人的比例,严重失调,头大,肩窄,手臂短,看上去,总是让人不舒服。
不过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却不止一样。
就在中堂的正中间,摆着一口棺材。
——昏暗的中堂,乌黑的棺材。
我回头看了一眼吴德,他默默的点点头。
棺材里,就是我的父亲。
“他叫什么?”
我低沉着声音。
“你的父亲,单字一个义,义气的义。”
吴德却铿锵有力。
当我默默念着“钟义”二字的时候,两行忍耐已久的泪水,奔涌而出。
双膝着地,重重的叩首,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了。
——无论当年,他因为什么把我抛弃,现在,我都已将它抛之脑后。
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爱”。
——我和关颖,被安排睡在前院的两间卧室里。
卧室里也只有一盏灯,一样的昏暗,却还算干净。
关颖在自己的房间里,吴德在我的房间里。
我和吴德已经聊了很久,现在,已经是凌晨1点了。
“少主,天不早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接着聊吧。”
我点点头,他便告辞了。
——关掉昏暗的灯,月光洒进来,房间里好像还更亮了一些。
月光,本来就是最纯净的光,它照在哪里,哪里仿佛也变得格外的纯净。
此刻,我,就在月光下,一支烟,点燃,深深吸入一口,看着月亮……
——吴德,吴德,原来他却是个“有德”的人。
据他说,其实,他也是姓“钟”的。
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他的腿有问题,被过继给姓吴的一家人。
姓吴的人家,一直给钟家做管事,所以吴德,也做了管事。
他和我的父亲,是发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
现在,父亲不在了,他还在,所以父亲的身后事,就由他来料理。
吴德和我说了好多,好多好多,都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也和他说了好多,好多好多,他听着听着,就哭了。
哭,却只有声音,没有眼泪,他的眼泪,已经流干了。
——明天,就是父亲下葬的日子。
因为父亲交代过,我来了,他才会入土为安。
最后一支烟,也已经慢慢燃尽。
月亮在黑暗的天上,已经走过很远。
惨白的月光,也从我的身上,早已移开。
黑暗中,我独自坐着,却毫无睡意。
“不知道这一夜,到底有多长,真希望再快一点……”
长夜,无眠,我却不以为然,但是没有香烟,我却要发疯了。
我轻轻推开门,便已来到院子里。
“这附近,该不会是没有卖烟的地方吧?”
就在这时,“吱嘎”一声,隔壁的房门也开了。
关颖突然跑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我。
她垂着头,身体不住的颤抖着,像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我用手扶住她,低声问道:“你怎么了?做恶梦了吗?”
她这才慢慢抬起头,月光下,一张苍白的小脸,毫无血色。
“刚刚,房间里,有人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