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盆大雨下个不停,从房檐上流下来的雨水在地面汇集成一条条小溪。
苏妙抱膝坐在火堆前,闲极无聊,回味又不发一言,想了想,从怀里摸出一个用纸包着的豆沙包。之前在城里买了几个包子已经吃光了,只剩下这一个,拿在手里看了看因为听见响动朝她望过来的回味,把豆沙包掰一半,笑着递给他。
回味微怔,望着递过来的半个豆沙包,不知怎么的就想起她白天对周诚说“我和你是即使只有一块糕我也会分给你一大半的交情”,心里忽然就对豆沙包产生了排斥,摇摇头,生硬地道:
“你自己吃吧。”
“我吃着你看着,我觉得别扭。”苏妙说着,笑眯眯地把豆沙包塞进他手里,咬了一口手里的那半个豆沙包。
回味拿着半拉豆沙包,没吃,垂着眼帘犹豫一阵,快速看了她一眼,别过脸去沉声问:
“对周诚,你打算怎么办?”
苏妙一愣,歪头思忖了片刻,笑答:“我还没想好。”
出乎意料也算意料之中的答案,回味皱了皱眉,低声问:
“你该不会、到现在还对他抱有从前的那种想头吧?”
苏妙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话,眨巴了两下眼睛,哧地笑了:
“你想到哪去了!周诚是因为十三岁时老家遭灾,他娘临终前让他来投奔我们家,所以他才跟着同乡过来。我爹见他还算老实,就收了他做徒弟。婚约纯粹是父母之命,因为酒楼需要人继承,我爹娘又因为大姐的事不想让我外嫁,所以才想亲上做亲招个上门女婿。我虽然和他很好,但跟你想的是两码事,不如说多亏他逃婚了,若是他没逃婚,逃婚的就是我了。”以前的苏妙怎么想不关她的事,她可是一点不想嫁给周诚。
“是吗?”回味用狐疑的眼光望着她,似并不相信。
苏妙也懒得理会他心里一厢情愿的复杂想法,翻了个身趴在稻草堆里,蜷成一只小虾米,大雨倾盆的夜里哗啦啦的雨声最适合助眠了,她背对着他道:
“总之今天的事你要保密,不许说出去。”
“你打算瞒着家里人?”回味盯着她的背影问。
苏妙闻言,眉尖微蹙,想了想,背对他枕着胳膊咕哝着说:
“我想怎么做那是我的事吧,你只要保守秘密就好了。”
“那是我的事”,她这么说着,当然这的确是事实,她用的是陈述语气也并没有带上任何不耐烦,可是这句话回荡在回味的耳边,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不舒服。越想越生气,越生气越觉得恼火,直勾勾地盯着她纤瘦的背,他真的生气了,顿了顿,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半个豆沙包,更不想吃了,随手丢进熊熊的篝火里,眨眼便烧成了灰。
他双手抱胸,背靠在身后已经掉了漆的梁柱上,垂着脑袋,在面无表情莫名其妙地生闷气,他没有思考他为什么要生气,他甚至在不知道自己正在生气的情况下在翻江倒海地生闷气。
一片风夹雨从镂空的圆窗外吹来,吹起热烈的篝火燃烧得更旺盛,吹得睡在稻草堆里的苏妙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比先前更像虾米。
毕竟就快要入冬,大晚上又下着大雨,连个被子都没有就这样单薄地夜宿在庙里的确会冷,回味抱胸盯着她在地上翻来覆去,就快要滚进火堆里去了。他又发现了她的一项绝技,居然能在十个数之内立刻入睡,并且睡得像死猪,即使打雷都惊不醒,也不管现在身处何处,旁边有什么人。
目不转睛地看了她良久,他终是垂下头,无语地轻叹口气,在她还没滚进火堆之前,解了外衣盖在她细长的身板上,顺便轻轻将她挪过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
这是个失误的决定,因为在她的后脑勺枕上他的大腿时,作为人类的她本能地欲汲取同类的体温,片刻之后,她竟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面向他,双臂一伸,啪地扣住他的腰!
回味全身一僵,总觉得这样的姿势不太对,就礼教来讲,这是伤风败俗玷污品格违背道德的行为……不过算了,反正又没人知道,他也没那么在意!
于是礼教被刻意忽略了,回味低下头去望着苏妙熟睡时的脸,一张白嫩的鸭蛋脸也不知是因为熟睡还是因为篝火竟泛着春花般鲜艳的粉红色,越发显得鬓发乌黑如墨。呼吸沉匀,嘴唇嫣红,残妆半褪,在火光的映衬下却依旧给人一种鲜嫩诱人之感。她算不上美人,梁都的美人比牛毛还多,她的样貌也只能算是个中上之姿,可是他却对这个中上之姿很感兴趣。他也说不出理由,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个只算得上是中上之姿的姑娘是他有生以来最感兴趣的女子,因为十分感兴趣,所以他愿意呆在她身边,只是呆在她身边他就会觉得愉悦自在,若要问他为什么他也说不明白,这只是一种感觉罢了。
又一次伸出手正了正她发髻上的绢花,一只不知趣还没被寒凉冻死的蚊子飞了过来,在已经睡熟了的苏妙耳畔飞来飞去,惹得苏妙频频蹙眉。回味见状,想打蚊子,却又怕发出响声惊醒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驱赶,没想到赶走了一只却引来一群。
于是这一夜,回味一边觉得自己是神经病一边尽职尽责地替苏妙赶蚊子。
庙外,雨急似箭,闷雷低沉……
第二日清晨,大雨转为毛毛雨,勉强可以上路。
苏妙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竟枕在回味的腿上,惊得全身汗毛都竖起来了,好在没有更丢人地夸张尖叫。回味很淡定,仿佛并没放在心上,苏妙见状,虽然心里有点尴尬,脸上却努力表现出淡定从容,装作漫不经心地询问回味自己为什么会跑到他身旁来睡觉,她入睡之前明明距离他半米远。结果回味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
“还不是因为你自己贴上来,甩都甩不开!”
“……真的?”苏妙狐疑万分,就算她再不老实,也不可能闭着眼睛一路爬到他身旁,再枕在他的大腿上,再两手抱住他的腰,这也太高难度点了吧?
“难道还能是我上赶着贴你?”回味面无表情地反问,这样的面无表情仿佛带了点嘲笑在里头。
两人端坐在车厢里默不作声。
苏妙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暗想难道自己的睡癖已经退化成猴子了?
回味见她没有再追问,别过头去,暗自松了一口气。
抵达长乐镇时已经是正午,苏妙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苏菜馆。
长乐镇这边雨下得比丰州还大,平坦的路面已经开始积水,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拜大雨所赐,今天的苏菜馆出奇的安静。
苏妙跳下车,冲破雨帘奔进店内,回味紧随其后。
苏娴正立在门边擦桌子,一回头看见他俩一前一后地回来,眼睛一亮,抿起嘴,暧/昧地笑道:
“我就说小回儿必是跟去了,说是去丰州上货,你们俩到底上哪去了,竟然一夜未归!”
苏妙被她怪怪的语气弄得尴尬起来,才想回答,一声带着哭腔的控诉从身旁响起:
“二姐,我这么担心你,你竟然带他去不带我去,还一宿不回家,二姐你好过分!”
苏妙回头望向委屈得泪眼汪汪的苏烟,嘴角狠狠一抽:
“是他硬要跟去的,我是去办正事,不是去玩,你一个男孩子别总动不动就哭嘛,你今天为什么没去上课?”
“下大雨义塾提前下学。”苏烟扁着嘴巴,不高兴地说。
“娘呢?”苏妙向柜台上扫了一眼,不见胡氏,问。
“奶奶骨痛发作,娘留在家里照看奶奶,反正这大雨天,来的人也不多。”苏娴回答。
苏妙点点头。
因为下雨被特许入门一直窝在墙根打盹的小狐狸见回味回来了,热烈欢迎,在回味身旁蹦来蹦去,回味将它抱起来。
“花,哪来的?”就在这时,始终不发一言的苏婵忽然开口,直勾勾地盯着苏妙头上的绢花。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苏妙的发髻上。
苏妙此时无比后悔自己光顾着记挂苏菜馆没想起来先回家换件衣裳,更哑然苏婵的好记性,竟然一眼就看出来这花是新买的。
“在城里遇到一个卖绢花的小姑娘,看她年纪小,于是就买下了。”苏妙抓了抓头发,讪讪笑答。
“真的?”苏婵用一张木板脸冲着她,问。
“嗯!”苏妙用力点头。
“什么呀,我还以为是小回儿送给你的,一男一女一个卖绢花的,难得的好机会,这种时候就应该男人大方买下来讨姑娘喜欢,小回儿你真没趣!”苏娴皱皱鼻子,嫌弃地说。
“是我买下来送她的。”回味平声说,苏妙身子一僵,锐利地瞪过去,他看着她道,“你若说假话,我会被认为很没趣。”
现在这种情况有趣没趣根本就不重要好吧!
古怪的目光“色彩斑斓”地冲苏妙嗖嗖嗖射过来,苏妙哑然无语,迈开步子,匆匆向厨房去。
苏家三姐弟一齐望向回味,因为眼神过于锋锐,竟把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倒退半步,心里有点后悔自己刚刚是不是太急于表明真相了,可是他真的莫名地讨厌苏妙在绢花这件事上否定甚至撒谎。
本来很高兴他们平安归来的纯娘在听见回味亲口承认苏妙头上的绢花是他所赠时,恍若五雷轰顶,一张秀丽的脸蛋霎时惨白起来。
下午时因为雨势过大,整个长乐镇似乎都停摆了,苏菜馆一个客人也没有,因为没有客人,苏妙将苏娴三人叫进厨房,同喜同贵被赶出来,无聊地坐在外场玩猜拳。
胡大舅因为风湿犯了,疼得厉害,一早就住到苏家敷药去了。
回味坐在露天区的棚子下,这棚子是苏妙自己用油布做的,可遮阳又挡雨,客人很是喜欢。
纯娘不爱交谈,不理会同喜同贵的搭讪,坐在凳子上发了一会呆,随着雨声更大,她看了一眼将小狐狸放在桌上正用梳子给它梳毛的回味,忽然站起身,走过去。
雨声正酣。
“回大哥,”纯娘含笑问,“你和妙姐姐去丰州都做什么了?”
“也没做什么。”回味没有抬头,一根根地梳毛,小狐狸瞅了纯娘一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纯娘自讨没趣,心里有些尴尬,讪讪地向店里望一眼,没话找话似的说:
“妙姐姐他们在做什么呢,一齐在厨房里,我也想进去听。”
“大概在开家庭会议。”回味淡答,虽语气平和,却还是能感觉出一丝不耐烦,他不喜欢被打扰。
纯娘僵了一下,垂下头扯着衣角,咬唇轻声问:“回大哥送给妙姐姐绢花是开玩笑的吧?”
“玩笑?为什么?”回味一愣,不解反问。
“因为、因为、因为未婚男子送给女子私人物件那不就是定情信物嘛!”
回味一呆,惊诧地看了她良久,回过神,摸着下巴想了想,自语似的道:
“说的也是。”顿了顿,对着她叮嘱,“这件事别让她知道,她会气冲冲地还回来的。”
纯娘越发深地咬住嘴唇,低头犹豫了良久,忽然声线紧绷地问:
“回大哥,莫不是、你喜欢妙姐姐?”
回味浑身一僵,仿佛很震惊似的,后知后觉思忖了良久,蹙眉反问:
“是吗?”停了片刻,惊诧地低下头去,愕然轻语,“原来还有这种可能,我的眼光已经堕落到这种程度了?”
这是相当令人恼火的反应,即使是纯娘也觉得生气了,粉拳握紧,一咬牙,道:
“回大哥,我喜欢你!”
回味又是一僵,诧然看着她。
纯娘说完了自己也有点后悔,可她不说他又总不知道,比起被无视,还是让他正视她更好。
她脸颊涨红,垂头绞手,等待他的反应。
回味惊愕地看着她,生平第一次被告白,他想了良久,终于想好了回答:
“我对你没兴趣。”
一记猛球直砸过来,纯娘瞬间冻成一坨冰!
纯娘哭着跑掉了,回味觉得她这样很危险,于是吩咐同贵:
“去给纯娘送把伞,好好地看着她回来。”
同贵莫名其妙,还是应了一声,拿上伞去了。(未完待续)